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终成连理 作者:司马拆迁 简介:年上,he。主题总结下来是七年之痒。 无肉体或精神出轨。 关陆睁开眼睛。 飞机是一辆小型康纳戴尔,从华沙飞景安。航班禁烟,他又不想喝酒,全程没睡。 不仅没睡,而且十分清醒,只是一动不动。看上去就有些吓人。 空姐到公务舱送餐,没有见过这样的乘客,微笑着多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虽然眼下发青,带有倦怠,面容轮廓却有一种深刻的吸引力。 他身边坐的是暂任助理的王琦。王琦大学毕业,工作近四年,吃了长得清秀的亏,看上去还是学生气。 待空姐离去,王琦才低声说,您怎么去和回来一张脸,条件都谈成这样您还觉得不能交差么。 关陆转过头,索然无味地盯着他,说,收购谈下来是一码事,禁不住极个别小同志对我有意见。 王琦深呼吸,问他,“您能不能别总指着我一个人折腾?” 关陆亲切地,“不行。” 王琦无话可说。 自二零一零年以来,受经济危机影响,一些负债的欧洲机械制造公司向中国资本寻求转租出售。英媒甚至用中国抄底欧洲来形容。 建工看中波兰TKK公司。TKK前身是波兰国有钢铁厂,一度辉煌过,谈判伊始,国库部便牵扯其中。 王琦换了个话题,“波兰国库部的代表说你作风太强硬。” 关陆,“哦。” 见关陆不想答话,王琦不多时又睡着。 时是十二月,游人少,这家航空票价高,机上难免空荡。 关陆脑中盘算许多事,再看表时,三小时已倏忽飞过。他起身,拉起遮阳板。温暖阳光照在王琦脸上,王琦逐渐醒来。 广播里,空姐用三种语言重复,将于半小时后降落在景安机场。当地时间下午两点,气温零下一度。 此次行程终是圆满画下句号。 建工方面前期参与者多已回国。他们是最后一批,一行三人,除关陆与王琦外,还有翻译小赵。 登机不久,空姐特意询问关陆是否需升舱服务。小赵一个女孩子,关陆让她去。 一等舱提前下机,小赵是外聘,关陆知她有人来接,交代过不用等侯,尽可先行。 昨日下了雪,停机坪上有几处未清理,银白反光。 景安冬季平均较华沙低五度,王琦落地便拢围巾。关陆却是全不冷的样子,脸上看不出表情。 提行李时,他接到电话,一下就笑得颇开心。王琦心中好奇,出机场再看,来的人面目斯文,戴一副眼镜,赫然是他们总裁助理任良。 这位任总助是关陆师兄,大他一届,大学三年,共事已十年。 任良见面就说,到底是功臣规格高,你要昨天回,我一定给你申请个夹道欢迎的待遇,再弄几个人拉横幅、献花。 今天是周六,关陆听他语气,是临时被苏总派来,就掏出烟来,自己咬一支,递一只给他,说心里不平衡要不得,这功臣我就没想当。你有本事去跟苏总算账,大的小的一个别漏。 他们边走边说,王琦听到苏总,脚下慢了一步,只跟在后面。 建工是家族企业,大的苏总指总裁苏邕,小的是他堂弟,董事长亲儿子苏喆。堂兄弟借TKK收购案互博,把关陆推出去。多少双眼睛看着,他给办成了,里头也是不易。 任良无名火消掉大半。想起关陆当年,是骗社团经费买烟的主。 他掏出打火机,先点烟,又扔给关陆,问,“这么大方,谁倒霉给你宰一笔?” 关陆说,为把我塞上飞机,苏总什么不舍得?“你别说,库存被我清了,嫂子不知道多高兴。” 苏总夫人看不惯这些烟烟酒酒。任良明知故问,“蒋大姐高兴,你那位可就不高兴了吧?” 一辆黑色奥迪远远开来,关陆侧过脸吐出烟雾,见了那车,脸上在笑。 他说,“高不高兴都没办法的事。”走出去挥手,车在他身侧停下,他开后备箱放行李,拉开副座车门坐进去。 车绝尘而去。 任良抱着手臂站路边看。 王琦拖行李上前,问任良,“这……怎么像魏董的车?” 任良这才正眼看了看王琦,心说能记得那谁的车,不傻啊。 于是对他和颜悦色地一笑。 他平日出了名的不好说话,王琦被他笑得冷飕飕的。任良一推眼镜,说,“总要逮一个回去。他脚底抹油了,小帅哥,你受累走一遭吧。” 关陆贡献王琦给任良,坐在魏南车上系安全带。 这辆车魏南不常用,交给秘书。这次没叫司机,小徐对关陆礼貌微笑,告诉他,魏先生身体不适,所以让她来接。 不待关陆问,又柔声道:“您不必担心,已经请医生看过了,季节性低热而已。” 关陆就笑,调低车窗吐烟,心想,我真不担心,谁没个小病小痛。 他今年三十二,认识魏南近十年。 任良说他就那么点出息,追个男人追了八年。干什么不好,抗战都胜利了。 他回:我开心。 他也换过几个情人,也爱过别人。可能心不诚,都没过下去。等到三十岁,初见时魏南的年龄,不知怎么,魏南接受了他。 最初半年,晚上睡一张床,半夜睁眼看魏南,既觉得像在梦中,又怕再睡着会醒来。他这个人本质就矛盾,遇上魏南,所有矛盾都矛盾在他身上。 关陆和小徐聊天,车从林道盘旋向上。 关陆一路开窗通风,临下车,小徐请他稍等,从小坤包里取东西。 “除烟口香糖,您不妨试试。” 关陆就笑了。 小徐二十四岁起当魏南秘书,最初闻烟味咳嗽,见人脸红。 关陆这两年开始,偶尔发觉时光飞逝,真如白驹过隙。感慨后又有种烟民的惺惺相惜。 他接下糖,说谢谢,你也少抽。 小徐坐在驾驶座上,笑意盈盈地回头,露出一排细白牙齿,说您快上去吧,魏先生等了整天了。 魏南颐园的房子买得早,装修事项交秘书打点。等到关陆字面意义上地拎包入住,还挪揄魏南,你给人额外工资了吗,这可不在合同规定的工作范围里。 后来,关陆越来越觉得魏南这房子装得比他那套好,说小徐这职业素养,以后谁娶她谁娶一室内设计师。 魏南就回他,我不认为小徐的职业素养体现在室内设计上。 关陆脱了鞋,出玄关径直往二楼卧室走,扑个空。 反而是魏南在楼上,看见他进门,走出书房,把他往客厅带。 他们近月未见,魏南穿着睡袍,清减了一些,气色却很不错。 关陆打量过他,才想起口渴来。他看茶几上杯子里有水,伸手要拿,被魏南挡了一下。 他一想,我怎么了,就控诉,“连杯茶都喝不得,枉费我马不停蹄赶回来慰问病人。” 魏南看他一眼,把茶杯接过来放好,说不饮空腹茶。你在飞机上吃过了? 关陆这时才坐直,实话答,登机前吃的。 这么算一天没吃饭,只喝一杯咖啡。关陆嘴唇上干得起皮,魏南拍他的肩膀,让他去冰箱拿粥,热了再吃。 关陆已饿过那一阵,现在就算山珍海味放他眼前,见了也不亲。听魏南说完,还是站起身去厨房。 魏南爱静,除了请保洁定期上门,以及打理室内外植物外,只请了一个阿姨做饭。 放碗进微波炉前,他先喝一口。尝着像放了一天,问魏南,“阿姨放假?” 魏南坐在餐椅上看一份杂志,说亲戚结婚。 关陆端粥过来,坐魏南对面,倒着读他的杂志,讲一位华裔女高尔夫球选手。 他说,“那你跟我只能叫会所送餐了。” 魏南就把杂志让给他,“过几天我要去一趟宣台。” 魏南主业不是机械,在哪持股都不超过百分之十九的线,也不出席董事会。建工有苏家内斗,局势基本持平,魏南的倾向尤为重要,以至于董事会秘书想到他便发愁,拿不准魏董事究竟算总裁派还是董事长派。 关陆指点李秘,你看人有钱就挣,典型无党派。 这位无党派人士近年来修身养性。前不久,关陆听到消息,宣台王家想分他一杯羹。 他抽出空说话,“我以为你和王家对不上。” 魏南见他把那粥喝完,才说,“是我操之过急。蛋糕做大了,不得不和人分。说到底是能用的人不足。” 关陆不再问,反而道,“这年头就缺能用的人,拉扯出几个,怕被挖走。人有意见,还得做思想工作。” 魏南看他犯困,也笑了。 “你挑的人又有意见?” 关陆一早惦记上王琦。那时他与魏南说近不近,有次找魏南吃饭,魏南见他在看王琦的履历,问了一句。关陆答,新人里他对我意见最大,我最喜欢。可是他的厚爱伴随着压迫,王琦没感受到,也承受不来。 谈判结果尚未公布。 关陆说,“建工能接受四年不裁员,两年涨百分之五工资。但是我做过模拟,没压到TKK的底线。我定的目标是两年不裁员,两年内涨百分之三工资。” 说完,他看着魏南,没什么表情。太狂妄,但谈得拢,证明他有狂妄的资本。 关陆总结:大概王琦同情弱者,认为他手段过激,逼得太狠。年轻人嘛情结多。 他最后那句话很老成,听在魏南耳中,想的却是,人都是磨出来的。 今天他越看不下去的东西,正是当年磨得最辛苦的。骤然看到自己身上已磨掉的东西,难怪关陆对王琦另眼相待。 关陆这一向用脑过度,到家略略安坐,困意就铺天盖地漫上来。 他去补眠,人刚进卧室,沾上床,突然记起什么似的睁开眼。看见魏南坐在床边。 魏南等他睡着才去书房。 关陆抗拒飞机,极少人知道缘故。 他七岁乘飞机往宣台,父母同他约好,去干妈处过年。那时独自登机的小孩很少,空姐陪他说话,照顾十分周到。他睡了一觉,下飞机后,得知父母亡于车祸。 关陆睡到晚上十点,饿醒的。醒来一看,被子全在床下。 这套房走地暖,供暖很足。他穿T恤长裤,脚踩地毯出去,到餐厅一看,果然有会所餐饮服务送的菜。他揭开金属罩,魏南只动了几样,菜形依旧漂亮。 阿姨不在,关陆没指望吃热的,就端碗坐下,胃口很好地一样样吃。 魏南从书房出来,发现他吃过了,想着可以通知会所收餐具。再看一眼剩菜,这小子八成吃撑了。 第二天早上,早餐后,司机开另一辆车来接,小徐坐在副座上等。 关陆跟魏南下楼,同去车库。关陆在电梯上说今晚圣诞有活动,魏南听到苏总钦点,提了句,少喝酒。 关陆满口答应,还说,跟您保证的事我什么没做到。 魏南回头看他,也没点破,只当突然想起这么件事似的,补充道,“还有,你实在想抽烟,可以。记得度。” 关陆就知道,昨天又开窗又口香糖,都做了无用功。 他起初烟瘾没这么大,遇什么抽什么。到景安读大学,他祖父的故旧是魏南的老师,年节上去老先生家拜访,因此认识魏南。 魏南当年也抽,不当着人面罢了。这人和人,毕竟不同,魏南抽烟都抽得比较阳春白雪。 关陆偶然撞见他抽烟,问他要。要的不真是烟,或许更多是好奇魏南会不会给。魏南每次都给,久而久之,关陆胆子大了,烟瘾也大了。偏在这时候,魏南毫不拖泥带水地把烟戒了。 关陆无聊地想过,魏南是不是故意这么整他。一来无实据,二来这逻辑太无厘头,遂不再想,任这事变成几大无解谜题之一。 到建工大厦外面,关陆问门卫任总助在不在。 门卫在记高管车号这件事上下过功夫,跟关陆说任总助一大早就来了。 关陆乘电梯,上六楼。穿过公共办公区,靠着任良的办公室门框敲门。 “周日不陪儿子?” 任良隔着玻璃,望了眼外头当班的员工,让他进来说。 关陆顺手关上门,坐任良对面,翻一份署名王琦的报告。 任良取下眼镜,慢慢喝茶。待他翻完,才在最后签上字,说这回跟你出风头,王琦也被那边挂上号,要他总结国际谈判经验。不知道是福是祸。这孩子倒真不傻,昨天你溜了,有人三番四次套他的话,都给他带跑了。 关陆去逮王琦,在八楼国际事业部。 这几年里,只有王琦,是第一,也是唯一一个关陆没留下的人。 王琦说,我不知道我要什么,但是我知道我不要什么。 王琦说我知道我不要什么的时候语气坚定。那种坚定打动关陆,从善如流地放他离开销售,去了国际事业部。 王琦正想去饮水机接水,看见关陆,马上坐回去。 国际事业部由一位副总兼管,关陆当没看见王琦,直接去找二把手,说老宋,我借一下你们部门小帅哥。 这位宋副部和关陆打过赌,赌王琦留多久。赢的是关陆,两个月后,老宋都想求王琦了,小王啊,你跟他走吧。 老宋探出头一看,叫王琦说,那你跟关总去。又跟关陆聊,说我也是这么说,我们这又不忙,本来让小王这么早就回来上班,也不人性化。 王琦跟到关陆办公室,关陆开门,指桌对面让王琦坐。 又说,“你要喝水就给我也倒一杯。” 王琦只得去端水回来。 “坐。”关陆问,“你是不是有意见?” 王琦没说话。 关陆看着他,喝完那杯水。 “告诉你两件事。”他流畅地说,“你要升职,我要辞职。就这样。” 王琦如同被他说话的语气和内容吓到。 脸上勉力维持镇定,问关陆,为什么。 关陆原本没想答,没准备说辞。这时信口答他,说出口,心中一震。仿佛这才是他近日心中所想,却刻意不去想的想法。 他说的是,“你有没有过这种感觉,为一件事努力太久,做得也够好了,最后一个算义务的东西完成。我觉得足够了,这个结尾对得起自己之前的付出。兴趣耗尽,你再勉强下去,反而会厌烦。” 关陆沉吟一下,恢复过来。他心血来潮,站起身说,走,去找任总助,我请你们吃饭。 王琦没反应过来就被他塞车里,此时坐后座上,不明所以的,有点可怜。 任良隔着玻璃,见了王琦,径直去找关陆。 作为一个旁观者, 他知道关陆对王琦特别有兴趣。有兴趣没捂到手里,可不是就成病了。 关陆是有病,他该的。事后关陆为这事问任良,不问销售有什么不好,他问我有什么不好?任良平日在外装斯文,私下发牢骚带两句国骂,说有些人就是他妈的自我感觉太良好。 任良对着光,拿软布擦眼镜,问关陆,“带这小子你想干嘛?” 关陆搭他肩膀,说,加深认识。我难得看上一个人,什么时候他跟你能混成我跟你这样,就能挑大梁了。 任良瞥他胳膊,没好气地说,你还指望别人发达了感激你? 关陆就放开手,拿打火机点烟,无赖地说,我乐意,你管得着吗。 三个男人,一辆路虎,目的地是农场公社。 任良对那招牌颇鄙夷,关陆装蒜,我怎么开这儿来了,我就想找个地方吃肉。 他对吃肉很有执念。任良起初以为他只是对吃有执念。 都是四处应酬的人,久而久之,他们身边自然形成一个吃喝玩乐的圈子。关陆说要自己开一餐馆,任良以为会是个吃情调的地方。结果关陆出资给人开了个农家乐土菜馆。 王琦跟在他们后面进去。院内瓜藤果树,花圃里搭着温室大棚。 一个小姑娘出来招呼,穿艳色的薄棉衣。 关陆走到院里,先蹲下去看那鸡舍。任良就说,见着了吧,上辈子本是一只黄鼠狼。 他们进北面房间,刚打开门,外间有女声叫关陆名字,一个女孩子笑嘻嘻地跑来抱关陆手臂,说我老远就看到你那辆车啦。 关陆把她放稳,捏鼻尖,说小丫头,会吃大户了。还带了人。问王琦认不认识,他们苏总的亲妹妹。 苏优捂住鼻子,抱怨说你又捏,化了妆的,人家明明在帮你照顾生意。 两个女孩子要风度不要温度,穿得单薄。关陆对苏优的女伴点头,跟苏优说,别站这吹风了,进来点菜,给你个宰我的机会。 一群人落座。苏优在景安十几年,没见过炕,兴奋得眼睛亮。 她看了一圈玻璃上的红窗花,才想起介绍女伴,竟然是孙家旁系的小姐孙倩如。 她那位二世祖堂哥,有些荒唐事迹,关陆、任良都耳闻过。此时对视一眼,再看这位娟秀小姐,像烂泥塘里浮出一朵莲花,隔朦胧烟雾,不太真实。 苏优点了点人数,拍手,“倩如也是京大的,现在咱们这一桌,京大比景大是三比二。”言下甚是得意。 关陆一笑,心想,哦,这孙小姐读的是魏南母校。 他看眼王琦,说苏优,“怎么算的?这个南大,少跟我面前发动群众斗群众。” 景安两所大学不和,景大食堂起义,京大学生就该宿舍暴动了。这么一说,大家都笑。等到生客熟客不再拘束,关陆征得两个小姑娘许可,重新点烟。 任良看关陆静静坐着,那半边脸有点有故事的男人的意思,暗骂他在生人,特别在小女孩面前装。 任良放下筷子,“你们吃,我讲个景大的故事。” 他们读大学时,国内把国外大学的一些奖项看得太要紧。有一回组织团队去参加一个企划竞赛,关陆也在小组里,他认为那组长是个草包,纯的。为了证明自己,就假冒另一所大学名义,在小组集体作品外,搞了份独立企划。 任良问,“你们猜后来怎么样?” 饭桌上一片期待眼神。 关陆看看,摁灭烟,接话说,后来景大那份评了第二,我那份是第一。 任良道,“你怕主办方一查,你代表那学校根本没参赛。就给主办方写信,作为第一名愿意放弃奖金,请将奖金用于鼓励亚军。结果人主办方顺势出公告,由于第一名谢绝,本届奖金:咱不发了。” 苏优乐不可支,孙倩如也掩唇笑。关陆不理解,说有那么好笑吗,要人送新双筷子来给苏优。对任良打出停战手势。 餐桌上,苏优非要孙倩如尝尝,“别处的土鸡蛋也没这么香呀,难怪在美食网上排名那么高。” 关陆知道她在减肥,没告诉她,那鸡蛋都是拿猪油炒的。 一餐饭吃完,已是下午两点。 公司今晚有圣诞活动。 晚间关陆一进礼堂,看见那布置,就感慨,“我记得咱们可没外资。” 人事部长听是他的声音,笑呵呵地转过来说,“今年计算机新招的毕业生,年轻人么毕竟爱玩。” 成串彩灯把整个大厅照亮,好像满天星河倾倒。大堂中还有棵圣诞树。 音响放得很低,场内人三三两两端酒聊天,暂时没人跳舞。 关陆有意说辞职的事,问朱部,苏总夫人来没来。 朱部心里明白他指的苏邕,就摇摇头,指了个方向给他看。 另一位苏总的夫人正在敬酒。 那一圈都是高管和夫人,关陆叫王琦跟他过去。 苏喆的夫人正敬到任良夫妇,见了江念萍,便称她江律师,关心她是否是近期工作太耗心力,极力赞扬某某的夫人辞职回家相夫教子。 到这一步,夫人们多回归家庭。江念萍喝了一口酒,就笑说以前社会确实低估了主妇对家庭的贡献,但是我总觉得,全职太太要能做到蒋姐那样,才好意思回家躲清闲。 苏优噗嗤一笑。 她见关陆过来,拉着孙倩如起身,上前挽关陆。 圆舞曲的声音转大,关陆低头,才听得清她说话。 她双眸闪闪发光,关陆一笑,招王琦过来,说我还有事,让他陪你。 苏优吐舌,转问王琦,“你能不能请我跳支舞?” 她不尴尬,可王琦揽她的动作都是迟疑的。转了两个圈,才问,“你刚才笑什么?” 苏优说给他听,“我笑江姐姐说话不饶人,你不知道,我嫂子又有能力,又有家世,当年嫁我哥,已经是下嫁了,还跟他千里迢迢来景安打拼。都是全职太太,我那堂嫂拿什么跟我嫂子比。” 他们这边跳舞,关陆去找任良。 吃饭时人多,没好问,这时问他那事故处理得如何。 任良站苏邕的队,今年安全生产归他管。昨晚有夜班员工违规操作,出了事。 任良凌晨去过医院,说还好,救回来了,家属也安抚了。媒体那边他找了几个人,尽量想办法压。 他们先占住一个理字,若被颠倒黑白,只能见招拆招。 关陆听到此事算是解决,问任良与江师姐近日如何。任良推一下眼镜,说,“比你好,等你和那谁分了再来关心我们。” 这些年来,任良既不能盼着关陆和魏南分,又不能盼他们好,也不容易。 关陆本想笑骂一句,会不会说话啊?及时咽了下去。 他抬头四处看看,说我有点事找苏总谈,你一起? 关陆的打算是,既然雷总是要爆的,不如两个捆一起爆,早死早超生。 他不怕死,心里未尝不是想着,刚好,人生不是难得有机会见证这累积叠加的爆炸效果吗。这么一定下决心,就半点不含蓄地说了。 苏总身体不好,血压高,心脏病。妻子时时劝他,动怒前先数十个数。 这会儿苏总边数,边压着气,数完还是气,当即将关陆先骂一顿。 关陆老实忍着,不能顶,苏总那心脏做过手术。 任良看苏邕那脸色,赶紧吩咐人去泡茶,说苏总先息怒,又朝关陆使个眼色,叫他解释。 关陆站起身,“你不是要一个原因吗,别食言。原因我再友情赠送一个,帮你凑成双。主观上我聘期到了,不想继续;客观原因是今年你打算升任良,加个我上面肯定不批。我不升吧,我压得手下一帮人动弹不得,大家都烦。” 他本来就高,这么站直,显得罕见地正经。 苏邕,“少给我扯,手下人有意见你都搞不定?” 关陆答,“你坚持升两个,谁也上不去。”不忘拖任良下水,说光论身材,任良也比较像领导。 这时细微的脚步声近来。 是孙倩如,穿着素净的长裙,踟蹰在旁。孙倩如赧然道,“关先生,小优找你。” 关陆转身随她去。 任良看他走开,问,“苏总?” 苏邕都不想看他背影,问任良,说你看,这小子有没可能是诈我? 听他那口气,倒还真希望关陆不是辞职,是别有用心。 任良说,“您了解他。” 苏总一想,又火起来,这才骂他,小时候就犟,越大越独。我说这他这两年怎么得罪人上瘾,合着包袱皮都卷好了。 舞曲换了两回,下场的人渐多。 孙倩如身姿苗条婀娜,迈步也秀气,跟不上。关陆便让她挽着,直到在大堂一角远远看见苏优的白裙。 成双成对的舞伴中,苏优正在与王琦跳慢三。这时舞曲低柔,她仰着脸和王琦喁喁说笑,满眼欢欣。 关陆并未上前打扰,而是笑了,问孙小姐,“找我的不是苏优吧?” 孙小姐先前站在圣诞树下,发顶落了金色星星的彩片,一闪一闪。关陆伸手为她摘下。 她黑发半掩住的耳垂泛起粉红,窘道,“是我自作主张。” 关陆摇头,笑说多谢。音乐一转,他退后一步,抬起手来,邀孙小姐共舞。 他们与苏优王琦擦身而过,苏优对关陆撇嘴,又俏皮地对孙倩如眨眼。 两个女孩含笑相对,像枝头花开两朵。孙倩如在他耳边细语,“我最先以为关先生是小优的男朋友呢,后来才知道误会了。” 关陆看了看一板一眼的王琦。 “这小姑奶奶,我都头疼,谁敢要啊。” 孙倩如抿嘴笑。“人家都说,你最宠她了。苏优初一被抢零用钱,你把二中外面的小混混轮着揍了一遍。但是听说二中在传,她不是被抢,是和小混混……” 苏优十几岁不懂事,交了个骑机车的小男友,逃课去镚厅。小混混要拿她的手链去卖,她不给,争执得很凶,哭着拨电话给关陆。关陆把她背回家,她趴在关陆背上流了一路的眼泪。 关陆不动声色,“你听谁说的?那时候我大二刚开学,背了一处分,跑二中欺负小孩玩罢了。” 孙倩如接不下话,在旋回中不露痕迹地换过重心。她怅然道,“我最早学的男步,很少有男生会一直带我跳舞。” 关陆看孙倩如跳得很好,早就猜到,此时直言不讳。 “女孩子学男步不是坏事,你不好带也不因为这个。” 孙倩如愣了一刹那,关陆听乐曲即将换到下一首,便放开手,对她一笑。 “你太知道怎么跳好看了,遇上水平不如你的哪会甘心配合。” 圣诞当晚,七点来钟有雪。魏南回家时,雪已经停了。 司机停车入库,他抬头看到,阳台上小红点一闪一闪,是关陆在抽烟。 他走进门,客厅沙发上扔着一盒黑巧克力,横三竖三的码放,包裹巧克力的锡纸上印着的字母依次是A、I、L、M、S、U、U、V、X。 关陆把烟处理掉,顺着楼梯下来。魏南伸手开灯,见他没脱外套,又把暖气调高两度。 关陆边走边数,指控“罪恶,腐朽,剥削阶级”,口气像在调戏。 关陆大学时一度想加入辩论社,后来为多打几份工才作罢。和魏南相处喜欢时不时顶他几句,最早魏南还回复,这几年心思越来越静。关陆再招他,他就不太理了。 关陆啧一声,站到魏南眼前,“小徐怎么跟了你这么个资本家,圣诞夜让人小姑娘陪进陪出。” 魏南扶住他的腰,很外交辞令地说我国奉行依法治国,一切按劳动法来。所以,“在浪漫和现实之间,小徐选择了加班费。” 关陆大笑,说官僚,太官僚了。他往搭着羊毛皮的沙发上一坐,翻捡那盒巧克力,选中一颗,剥开扔嘴里,含混地知会魏南,“我辞职了。” 对上王琦,他能说真话。在苏邕和任良面前,也开口就备好一套说辞。唯独对魏南,这时自觉,竟是不愿魏南问。 魏南看他在那连着吃巧克力,是不想说话。他穿着白衬衣走近沙发,只说,“我记得高管辞职要提前一个月向董事会出具书面报告。” 关陆让出地盘,答,写一半了,而且,攒的年假加春节差不多三十天,我决定从明天开始休。 魏南没坐,听他心意已定,不再说什么。他伸手把关陆拉起来,嗅到他身上有一点女用香水的柔和花香,便拍他的肩膀,要他去洗澡。 关陆看他皱眉,笑得更欢。他抱着手臂跟在魏南身后,甚是流氓,说,“你要是不累,一起洗?” 这是在外面没玩够,回家找补了。魏南已向楼梯走,听他这么说,停步回头,被关陆眼里黑亮的光烫了一下,站住问他,“喝了多少?” 关陆耐着性子算了算,几杯香槟,那不跟喝饮料似的。 就顺水推舟,酒后乱性了。 那天晚上风很大,独栋别墅间距宽,外面树被吹得东倒西歪。 关陆在家,一遇到风暴雨雪天就兴奋,总跑窗边看。可能是爱刺激。 他在性上很坦诚。用关陆的话说,大家都是凡夫俗子,爱了得做出来。做爱做爱,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所以他满三十那天去找魏南,直白地说,我想上你,或者,你上我? 魏南属意后者。关陆一想,差别不大,便积极配合,结束了八年抗战,一夜完成质的飞跃。 魏南在床下温良恭俭让,在床上也保持前三项优良作风。前戏漫长,准备充分,堪比服务业。倒是关陆,因为魏南肤色白,又易淤青,爱在他身上留印子。完事补一句情难自禁,万望海涵。把魏南的底线摸得一清二楚。 主卫由一道隔雾的玻璃门分成两间,浴缸做的嵌入式,圆形,恒温加热。撒点硫磺可以当温泉泡。 室外寒风吹雪,室内水雾蒸腾。关陆靠着浴缸壁看对面,心说魏南这个样子,该再端杯红酒。他一时兴起,掬一捧热水泼过去,被魏南在水下踹了一脚。魏南的神情如同在问,你几岁了? 水泼到魏南脸上,他闭上眼,再睁开。水从睫毛滴落,本应是显出脆弱的,他对着关陆抬头,五官极为端正。 养尊处优惯了,得岁月厚待,老得都比别人慢。关陆就想,十年于他,不知算什么。 他想到江念萍,江师姐,喜欢红楼,说过两个词。关陆觉得太女气,直到看见魏南,才发现可以用得不带脂粉味,只要用在这个人身上。 关陆没有静静泡热水的闲心,先回卧室。魏南换过睡袍,到房门口正看见他盘膝坐在床上,抱着电脑打报告。 他手劲不小,码字声咔哒咔哒,侧脸被屏幕的光映得线条鲜明。 魏南走进前,匆匆扫一眼,读了两行。关陆那口气,不必故意就能气人。这几年磨得圆滑的棱角重新展现,锋芒毕露。 关陆懒得擦头发,短发支楞着,还在滴水,水印落得床上都是。魏南取了放在一旁的浴巾为他擦。他擦完伸手揉过,确认足够干了,才问,“这么急着赶?” 关陆头也不抬,说你以为我想?赶明天交。又不能叫助理写。 魏南抬手去控制触摸屏,保存了关陆正在编辑的文档,告诉他,“早点睡。” 关陆回头看他,表情不像玩笑,就耸肩,自觉合上笔电,说遵命,陛下。 次日早魏南不在,关陆码完报告,核对两遍,付印时拉开书房窗帘往外望,临近几幢别墅的屋顶堆满雪,被长青乔木衬着,有些晦气。 他想抽烟,又顾忌烟味在书房不好散,下楼找巧克力吃。 建工圣诞酒会末尾有交换礼物的环节,他拿到的巧克力或是谁的手工作。吃掉XMAS,留下I LUV U,多可爱的玩笑。 他和魏南从未说过爱,相识八年,再同居两年,唯独这个字一说出口就变味,说了矫情,但又矫情的想说。任良夫妇一路旁观,江师姐和他熟稔,含蓄地问过一两次魏南,也是点到为止。 这对夫妻是斯文人。他们读大学时,虽说同性恋还是异类,但至少已不被视作精神病态。作为朋友,他们尊重关陆的不同。 关陆连吃几块巧克力,又想起在景大第二年,新年留校的学生搞了次联欢。任良在,江师姐也未毕业,唱了段红楼梦折子戏。 那年他自称以校为家,又忙打工,回校都是晚上。台上才子佳人动情做戏,他坐在礼堂后排埋头吃泡面。喝完汤长舒一口气,正巧听到周围两个中文系女孩子正为钗黛之争大动口舌。更漂亮的那个占上风,到如今,只记得她引用的一句话: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苏总不给他留面子,铁口直断,说等着看,迟早分,可惜至今没如愿以见,前晚还被气个半死。 按建工惯例,离职该请同事吃饭。关陆管几个下属部门,要请客太兴师动众,便开车到景安市近日颇出名的饼房,搬空成品蛋糕送到公司。 苏优踩着小高跟敲他办公室门,任良刚出电梯,抱着文档过来说风凉话,感谢领导送温暖,慰问基层员工。 关陆正收东西,看了看楼层新换上的禁烟标志,回道,“群众基础好,嫉妒没用。” 任良嗤之以鼻。关陆上楼交报告给苏邕,不到出五十秒,被轰出门,遇上苏优来送安全生产报告,掩护他撤退。 苏优化了淡妆,一身小白领打扮。她在电梯间里冲关陆眨眼,“为什么辞职呀,和魏南有关?”说着,施施然一挽鬓边秀发。 这个小动作多余,却很娴静柔媚,可以拿去对付血气方刚的小年轻。 关陆勾手让苏优凑过来,“你猜?” 苏优不满地回以鼻音,关陆插兜往电梯外走,还在说,“有闲心谈个恋爱去,这些事少管。” 他开车离开建工大厦,三环内被堵得水泄不通。街边撑着大红的遮阳伞,在做个露天活动,歌声悠扬,遥遥传入车阵。关陆开着窗抽烟,觉着耳熟,调低音响,又听了一小节,是陈淑桦。 LP和CD的差别好比手工水饺和速冻。这么一触动,转而念起书房几张黑胶唱片。 如是想,到家就先放了半首老歌。歌声戛然而止,魏南循声去看,房门开着。他敲了两声。关陆正换唱片,回头看,手上不紧不慢地用绒布拭擦唱针。他记得怎么玩唱片机,想抽烟,未免烟灰落在唱片或机上,没有点燃,见到魏南就把烟扔了,问他,觉不觉得刚才听起来不对。 魏南看了看书柜里搁置唱片的那一格,跟他说,都是消耗品,你不去保养,自然听一次少一次。 关陆不以为然,答说,“暴殄天物,我知道。” 调过唱臂,换成一张舞曲,说魏先生是吧,赏个脸? 景大的校风宽松自由,联谊多,交谊舞是必修课。魏南看他想玩,便奉陪到底。 关陆想调侃句“腰真细”,再一想,陛下难得与民同乐,多一句不如少一句。两人身高齐平,开始几步有些不习惯。转圈时走神,踩到魏南,正想着这可是初学者错误啊。 魏南反倒笑了,问他,“昨晚就这么陪人跳?” 关陆道,“这不是女步不熟吗,你有意见,我们换换?” 一曲舞跳完,关陆问了魏南,找出一年多前买的碳纤刷,动手保养唱片。工程开展到一半,手机乍响,来电显示是嫂子,不敢不接。 他一上午只吃过巧克力,这时饿了,一边应付电话一边下楼觅食。 果盘里只剩放熟的苹果,关陆捡起一个,还没拿,果盘被整个端走。他一看,魏南难得松开袖扣,正慢慢卷起衣袖。 关陆靠墙站着,看他不厌其烦地切片,边听那边说话边作口型道:出得厅堂,入得厨房。 魏南见他一心二用,待他挂电话,才将水果碟递给他,说后面还有一句。 关陆装听不懂,咬着苹果跟魏南打岔,说嫂子约了明天上家晚饭。 魏南便道,正好,明晚云生剧院新牡丹亭试演。 云生剧院的投资人孔德辉和魏南有来往,上新戏总给他送票。有一次关陆做完月度任务,本着浪费可耻的精神和魏南同行。哪知对着唱词册子,越听越昏。谢幕之后,魏南和东道主闲谈,扮杨妃的顾老师来打招呼,关陆被她反复审视,莫名其妙了半天。魏南理解她:动静不小呀,这位观众究竟有多困才睡得着。 孔老板上回在自己的地盘做东,请的陪客多,热热闹闹像个堂会。魏南让小徐推掉了。这回到年底,趁着大家应酬,孔老板新立名目来邀,魏南就也应约。 听昆曲、养兰花、泡茶、藏玉什么的,今已成江南四大俗,奈何魏南喜欢。关陆考虑了一下,说,“要不我再试着去被熏陶一回?”问魏南几点的场,准备先在苏家吃饭,再赶去云生。 这番安排忙的是他。魏南大致说了,关陆拿盘子去冲洗。魏南看他连衣袖都忘了挽,关上水,问他在想什么。 关陆懒得擦盘子,甩掉水珠,径直拉开橱柜放进去。他答魏南的问题,“苏优啊,小丫头鬼灵精怪的,今天问我们的事。” 魏南看他一眼,意思是你才比她大几岁,装什么老。 关陆觉得很冤。 他七九年生,说八零后,显得装嫩。 他要改口,把自己划分七零七五吧,又成了卖老。 再过些年,指不定年龄就成了魏南的死穴。 关陆不厚道地设想一番,又问,“你说她究竟怎么知道的?” 魏南微微一笑,关陆这个人不做则已,一做到底。只要起心,就非寻根问底不可。 把魏南追到手,关陆最早告诉任良,任良打死不信。那时关陆和庄慈尔虞我诈大半年,刚分手,于情于理,都应该找下家。但对象要是魏南,魏南给他登堂入室,就天下大乱了。关陆得过且过地拖了半年,没向苏邕坦白。后来东窗事发,都打算送点速效救心丸了。万幸蒋美愿在,几句话,一餐饭,消弭掉兄弟间的缝隙。 知情人就那么三、四个,谁告诉苏优。 魏南去书房拿茶杯,回来关陆还没想通。他斜靠流理台,推开窗,点了一支烟。 魏南回来,就听关陆说,“其实我挺喜欢你抽烟的样子。” 他眼神认真,魏南从他手上把烟抽走,吸一口,再还回去。关陆隔着烟雾看他的脸,把烟灰缸移到肘边,又说,“谁号称彻底戒烟的。” 魏南一笑,顺手合上橱柜门。 橱柜里有套骨瓷餐具,是蒋美愿送的,关陆瞥见,便摁灭烟,“哎。” 这套瓷器有段公案。 魏南不用骨质瓷,他近四十起心敬神佛,觉得骨瓷兆头不好。有次一个日本经销商来开会,为每位董事备了一套骨瓷,他没派人去拿。 后来蒋美愿送了一套给关陆,关陆无奈带回家,魏南居然没说什么。关陆一看,颇稀奇,您不嫌这是骨灰烧的了? 魏南让他看礼盒,说这一家用的是人工合成的骨粉。 关陆就明白了,蒋美愿指不定多早就留意到了。他这嫂子要是不干苏夫人这份有前途的职业,去情报部门也是一把好手。 魏南今天没管烟的事,关陆又点一支,绕厨房转两圈,问魏南,叫外卖还是出去吃。 魏南动手泡了茶,倒一杯给他,“随你。” 魏南口味清淡,关陆照着点。打完外卖电话,等了二十分钟,心存侥幸地再叼一支烟,他这么得寸进尺,魏南也不管。 晚上关陆坐在床上,用手机打游戏,要覆盖王琦在飞机上留下的记录。他玩劲上来,催也没用,魏南拿起浴巾,按他肩膀。 关陆回头看他,说,“您老人家这一戒烟把我也搭进去了。” 魏南擦完才说,前几年有位长辈去世,肺癌晚期。 次日魏南先醒。关陆放弃了晨跑,非工作日,总要睡到早间新闻播完。 魏南在睡衣外面加披睡袍,洗漱之后,推开书房联通阳台的玻璃门。 阳台栏杆外正对一片树梢,春夏两季,常听见鸟鸣。昨夜下过雪,这时干冷静寂。 关陆扔在卧室的手机响起来,铃声吵闹。魏南刚回卧室就看见,关陆蒙着被子,犹在负隅顽抗。 魏南捡起他扔地上那手机,看了来电显示,直接接通。苏优脆生生地说“姓关的你敢不接人家电话打了两回才接太过分啦”。 魏南走到床边,掀关陆的被子。 “小苏,是我。” 电话那边静了一阵,小姑娘都能听见自己心跳声,反应过来,飞快地卖乖,一口一个魏叔叔,那个,麻烦你把电话给关陆可以吗? 此时,关陆已把被子扫在一边,皱眉问,“谁,一大早。” 他小时有起床气,父母过世后有意控制,再没犯过。近来连日疲惫,再让什么吵醒,心里就堵着一团火。他把苏优当成亲妹妹,火发不出去,盘膝坐在床上,听她叽叽喳喳。答应完,挂掉电话,脸色仍是差。 魏南拉他一把。 关陆反应整整慢一拍半,抓魏南的手站起来,也不知他哪里想岔了,看魏南一会儿,口气不善地说,是不是我错觉?您最近怎么父性大发的。 魏南不介意他大早上的不会说人话,说句“也不错”,把他往主卫带。 关陆被剃须刀划了道口子,泼一把冷水,彻底醒了。他洗漱完跑去找魏南,一屁股坐书桌上,端起沏好的茶就喝,说我待会去孙家接苏优,孔老板约你几点在哪啊? 关陆不待见孔德辉,孔老板发家史不甚光荣。现在眼镜一戴,文质彬彬的样子,本质不改,还是专绕着带腥气的肥肉转。 要说魏南身家颇丰,孔老板动过心思。后来不知怎么跟魏南交结上了,态度一百八十度转弯,合作投资变请教投资。魏南还健在,被他供着,已然几分像牌位了。 地点时间都由魏南,他捏起关陆的下颌,仔细看那道浅伤,说,“十二点正,大钟山。” 大钟山在景安市郊,山林交汇,人也不多,很脱离都市。山上有瀑布、泉水,种有茶,也有茶舍。魏南一般是去钓鱼。关陆一次看潭水清澈,虹鳟来来去去,心血来潮也去钓。坐一个钟头,不见鱼咬钩,和那养殖户倒是聊熟了。人家专门借他一渔网,拍胸脯让他看上哪条就捞。 关陆听出魏南原本打算和他去,不免有些遗憾,多问了声去的还有谁。 魏南给出两个名字,关陆乐了,感叹,“全是肥羊,典型的动机不纯。你别阴沟里翻船,孔老板专骗人棺材本。” 魏南今天没穿正装,就这么随意地看了眼关陆,端起茶壶说放心,翻不了,我还有儿子要养。 关陆就无话可说了。 和魏南相处,做事也好,说话也好,占上风容易,遭报应更容易。 关陆心道怎么就没睡醒乱说话,留这种话柄。按魏南的记性,他能记二三十年。 再一想,“你什么时候愿意退休,我养你。” 魏南答,建议不错,你既然有雄心壮志,不如早点还利息。 关陆花钱是挣钱的动力,风险投资有,不动产有,要说手头现钱,那是常没有。 这么一说,他自动把话咽下去,比杨白劳还杨白劳。 关陆舍得花钱,魏南从不在个人财政上干涉他。本来相安无事,去年,关陆一个朋友要卖一套海外度假房,先问他有没有兴趣。关陆刚订了架车,算算现钱还差一笔,转身找魏南打抽丰去了。 那房子的地理位置很好,只在华人眼里,街道名称不太吉利。谈好时限和利率,关陆还问魏南,这回不在意鬼神之说了? 魏南说,要谈生意,就莫论鬼神。 炒房像滚雪球,关陆也是照顾朋友,中间接一把。如今挂牌出售,正等买方经纪回价。他之前估过,那边房价饱和,回报率不会高。 十点三十,关陆到孙家门外。 陪苏优出来的是孙倩如,道旁树作背景,两个女孩肩并肩走近。一个娇憨,一个文静,隔着墨镜镜片看,像黑白电影里明快的长镜头。 门卫为苏优拉开车门,孙倩如看她坐进后座,起身时低头挽一下鬓边滑落的长发,对关陆腼腆微笑,“关先生再见。” 关陆立时领悟到苏优那个柔媚的挽发动作是哪学的,从车镜里看她,一脸闷闷不乐。他就转头问,“怎么了,我的小姑奶奶?” 苏优脱下高跟鞋,脚趾上涂了橙色指甲油,一边说,“你不知道,孙家特别恶心——说好是BBQ party,给我变成相亲。显摆他们家规矩多吗,什么孙女儿吃饭都不能上桌,好像让我上桌是给我多大面子!气死人了!” 关陆就笑,分出心哄她。苏家兄妹年龄差大,她对苏邕有点怕,多向关陆撒娇。 还没哄好,车后猛地岔出一架跑车。苏优看清牌号,拍着座椅急道,“超他!” 关陆也看清,是孙家出来的车。蓝色敞篷,那漆闪闪反光,侧驾上的女伴似在争夺方向盘,后座还有位乘客。一闪而过。 关陆享受速度,在市内,只能压着开。苏优刚叫,关陆已强行反超,驶上另一条道。 苏优扬眉吐气,撇嘴说,“倩如的堂哥。” 车内镜里,她重拾笑颜。关陆便觉得无所谓谁,她开心就值了。 苏优眨巴眨巴眼,悄声打听,“他不让你超车?” 关陆逐渐接近主干道,正照着限速四十向前挪,闻言调低音响,一脸波澜不惊地说,“跟这种车比,有意思么。” 他这话腔调学的魏南,苏优扑哧一乐,“哎呀,我不绕了。倩如和魏叔叔还是同校呢,她不是留校了吗,现在忙着办百年校庆,学生会的传承,想请教魏叔叔点事,又不好意思。” 这孙小姐要翻二十年前的老黄历,关陆一想奇货可居,说,“问我也行。老规矩,先说,你怎么看出来的。” 苏优散了栗色的头发,用丝绒圈扎成马尾,先得意,说你看,你自己都没发现。上次和一公司开会,你打的呀是他的领带。 关陆想想,确有这事。 他那天临出门被魏南叫住,让他换一条领带。关陆刚搬过去,懒得翻找,魏南就拿了一条黑的给他。到办公室关陆想起,他原本那条颜色比较喜庆,而对方副总,上周刚出父丧。 但是那条领带魏南没用过。关陆等苏优坦诚到底,苏优吐舌一笑,“他只来过一次年酒会呀,你说巧不巧,那条领带是抽奖奖品,我挑的,我当然记得谁抽到啦。” 关陆把车开到左郡。这个楼盘离建工大厦近,开发商还是江念萍的客户。 关陆买了,没住到两年,搬到魏南那,房子就空了。刚好苏优要独立,住关陆的地方她哥嫂也放心。她欢欢喜喜搬进来,不用交房租,只出出水电物业费。 关陆送她回去换衣服,晚些和她去苏家。 苏优凑上前,“现在轮到我问你啦,倩如呢,有事相求,想给魏叔叔送份礼物,他喜欢什么?” 关陆想着到嫂子家吃饭,正在想,怎么我身边妇女同志一个个都有特工的潜质,此时答得心不在焉,说书、茶叶、花草、唱戏的……什么都喜欢,什么都不见得真喜欢。 苏优为姐妹发愁,埋怨道,“你说这些都太空泛了。就没有具体的、明确的?” 关陆就笑了。 他停稳车,回头对小姑娘说,当然有,“我啊。” 苏优当即要拧他。关陆下车给她开门,到头来说了句正经的,京大是他母校,感情在。让孙倩如省点心,该问什么直接问。 苏优这才笑了,一笑两虎牙。挽着他一同上楼。 这套房四室一厅,手笔也算大。关陆为省心,买的精装。哪知道那精装修,虽说一应品牌都如样板间展示,具体系列花色不同,效果出来就天差地别。 那阵子任良同样烦装修,两人总结时,关陆还学了把祥林嫂,检讨说我真傻,真的,业主怎么斗得过开发商。 这回他上门一看,不光植物,房子里多了不少装饰品,透着小姑娘的爱娇。 苏优没关卧室门,他就往里扫了眼,有点意外,“不是跟你说了换床吗。” 苏优倒进沙发,抱着靠枕,满足地说,“本来想换的,忘记跟你讲了。你这张床好舒服,合我意,放着用正好。” 当然舒服,这床还是定制的。关陆心里啧一声,这小丫头心太宽,伸手弹她脑门,深沉地说,“赶紧找男朋友,你要能嫁出去,我送你全家家具当嫁妆。” 关陆等她挑好鞋,拍板说行了,走吧,呆你这我得饿死。 苏优被他催下楼,拎着靴子嘟哝,“你去那么早有什么用,赶着吃闭门羹呢。” 关陆听她这么说,就料到苏总气还没消,回她一句,没事,有你嫂子。 关陆到一个私人酒窖选了两瓶红酒,又为蒋美愿挑了一束花。 他当年在景安读书,打完工就赶不上食堂饭点。苏邕知道他不要家里生活费,骂他死脑筋,蒋美愿看了觉得心酸,哪怕当时背井离乡,和丈夫的日子不很宽裕,也让关陆一定每周来家里吃饭。 关陆那时常常空手上门吃饭,后来工作了,送的礼越来越贵重。他对大哥可以一步不让,但是对嫂子,永远随叫随到,听凭差遣。 关陆挑的花,蒋美愿很喜欢。 她从阿姨怀里接过大捧的长枝白百合,让人将大玻璃花瓶里剑兰拿走,亲手换上,才笑着责怪关陆见外。 玄关顶灯亮着,她站在磨砂玻璃镶嵌墙前,穿一条驼色开司米羊绒背心裙,显得柔和大方。 当年苏邕让关陆叫她嫂子,关陆仰慕她的气质,却觉单论容貌,这位嫂子不算顶漂亮。如今她青春不再,抱花的一幕竟美得像一幅静谧的挂画。 苏优是蒋美愿看着长大,进门便亲昵地坐她身边。 苏总看眼关陆,也不好当夫人面甩脸色。 蒋美愿留意到关陆带的酒盒,轻叹口气,说,“关陆你又不是不知道,家里储藏室都被这些东西堆满了。” 苏邕干咳,关陆会意,说别人非要送,老哥不收也不好。嫂子你看,我可没送过白酒。红酒喝了有益健康。 蒋美愿就笑了,带一点责备地纠正,“什么酒喝多了都对身体不好。汤快好了,我去厨房看看。” 厨房的阿姨来帮佣不久,蒋美愿顾及关陆的口味,多嘱咐了几句。又因为今天苏优回家,甜品可以弄两道。 蒋美愿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出身,嫁人之后才学的下厨。手艺这么些年都不是太好。 关陆却出奇地爱喝她做的汤,第一次喝,就说这个味道我最喜欢。 蒋美愿原以为他是恭维,有那么两三次后,听丈夫说关陆父母去得早,逐渐懂了。以后关陆每次来,她都会做一道汤。 苏优聪明,对关陆做个鬼脸就走了。 苏邕看那酒,知道关陆出了血。气略微消了点,还板着脸,说我告诉你,没那么好的事,别以为你带红酒上门我就不开白的。 关陆一想,本就是做消气外交,趁嫂子没回来,表了态,说怎么喝都行,你说就是。不过待会我要先吃点东西垫垫。 这话听在苏邕耳里,怎么听怎么刺得慌。关陆这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劲。苏总看了一眼,又火起来,“喝,你喝死算完,我还要赔个干儿子给小姑姑!” 关陆没来由遭这一骂,想不通哪惹了苏邕。再看大飘窗外银装素裹,冰天雪地,这阵仗可不是赛窦娥吗。 他识相闭嘴,苏邕哼一声,拉不下脸。蒋美愿回客厅时,就看见这两个男人僵持着,气氛都闹僵了。她笑一笑,擦着苏邕的肩膀坐下,不着痕迹地伸手盖上他手背。 正是年前,电视台在放主弦律片。蒋美愿是湘人,看完一个重播镜头,另起话题,说现在呀,连这种电视剧都拍得不严谨了。主席是出了名的不拿钱,不摸枪,不见血的。 苏邕气还不平,说瞎扯,夹把雨伞搞农民运动的时候不拿钱? 关陆这才重新开口,说这哪轮得到我们操心,别的不说,主席有开慧呢。 气氛就此好转,蒋美愿又提了提家务事。 昨晚孙家临时搞的相亲大会是场埋伏战。因为蒋美愿这边不透口风,探不清对联姻的态度,不敢做得太明显。关陆这时反射性地想,苏优那傻丫头,她把那位孙小姐视作闺蜜,不知道孙小姐把她当什么? 蒋美愿提道,“孙家的建平也大了,听他妈妈说最近还在筹备着做社会公益。” 关陆想到几小时前看见那跑车,车上的女伴,敢这么开车,孙少爷留学回来,真忘了景安不是个能蹦跶的地方。 关陆直接了当地说沽名钓誉也要本钱,他一个吃家底的二世祖,搞社会公益?脑子被车轮碾了吧。 这话和苏邕如出一辙,蒋美愿含笑看看丈夫,轻松道,“你们还有工作上的事要谈,我去陪陪小优。” 等她走了,苏邕再开口,竟然有些凝重,问他是不是要去帮魏南。 有些生意,那是沾上一点就风高浪急的。关陆想不到苏邕往这个方向猜,就道,“他那摊子事我干嘛掺和。”待苏邕脸色好转,才终于说了软话,我要去帮他还不如留着帮你。主要是在建工十年,够久了。搞定这事,善始善终。 建工上面,确实成了苏家窝里斗的战场,糟心事没完没了。苏邕想来想去,只能想开,恼恨道,“你倒是敢玩,三十了心还这么野!” 苏家的这餐饭吃得很圆满,苏优在,关陆在,苏邕起兴叫开酒,蒋美愿也轻轻地对阿姨点头。 关陆带的干红,苏优尝了一口,嫌不够甜,想掺雪碧,又不愿被关陆取笑,喝得太急,脸色很快现出红润。关陆哈哈大笑,她瞪人的眼神也水灵灵的。 蒋美愿陪他们慢慢喝了半杯,心情舒畅,看高脚杯里红酒的颜色都特别浓艳。 一起吃饭的人多了,气氛不同,觥筹交错,映在玻璃上,好似值得艳羡的一家人。 苏邕气消了,关陆没怎么喝酒,七点即告辞。 蒋美愿才让阿姨为苏优的房间换被褥,闻言没说什么。她看关陆只是浅浅沾酒,早猜出他还有事,便让另外一位阿姨泡了一杯葛根金银花给关陆,嘱咐他路上小心。 关陆笑着答她,“不远,就去一趟云生剧院。” 苏邕陪蒋美愿去那地方看过两次话剧,对云生有个大致印象,酒气哄哄地嘘关陆,“你小子去看那个勾引小尼姑小道姑的?” 关陆在门口乐了,蒋美愿也笑,“玉簪记?” 关陆就说,“勾引小道姑那个我倒想看来着,可惜今晚是牡丹亭。” 这个删减版的行情很好,据说零四年在建北国家戏剧剧院上,报纸才登,放出来卖的那部分票被哄抢一空。关陆记得这事,因为魏南去了首演。等到零七年,他还挪揄魏南,比不上您有境界,像我顶多飞去看个色戒首映。 关陆掐好时间,预留十分钟,七点二十到云生,陪魏南看三小时,之后打道回府。车到半路,接到江师姐的电话,很礼貌地问,“关陆你有没有空,能不能帮我去小宝他爷爷家接他?”江念萍的声音透着疲惫,她很快补充说你要是有事就忙你的去,没关系。 关陆第一反应是任师兄呢?他一口答应下来,问还有没有别的事。 江念萍叹口气,柔声说,“没事,任良在忙,我只是不舒服。谢谢你。” 关陆就给魏南发了短信,说会迟到,别等。 接到任小宝,下车时,小孩子已睡着。关陆把他抱起来,走到任良他们家楼下。这小区的格局是一单元每层两户,关陆走进单元楼,看见厅里坐着个熟悉的身影。 任良坐在那抽烟,没开灯,让开路让关陆上去。 关陆把他儿子抱进卧室,江念萍关上门。她脸色苍白,关陆没好问发生什么。她递茶给关陆时,关陆看见垃圾桶里有另一个茶盘和茶杯的碎片。 临要走,她笑了一笑,问,“任良是在楼下吗?” 她既然知道,关陆就点头。 江念萍怀孕之初,卷进一桩案子里,险些被人挟私报复,任良至今后怕。哪怕再气极,摔门而去,也总守在她不远处。 她和关陆说,任良一直想要第二个孩子,她怀上了,今天白天打掉了。没告诉任良,还是被他发现。 关陆下楼,就陪任良抽了一支烟。 他们都没说话,任良或许想到那个没成型的胎儿,眼里看不出是血丝还是发红。 关陆以为他不会说话,抽完烟,他起身要走,被任良叫住。 任良问他,你跟我说老实话,辞职是不是腻了。关陆答是,任良就嗤一声,说他,“什么都能腻,和那谁就不腻吗。”关陆没回答,他也不需要关陆回答。 关陆坐回车上,想到这天晚上,江念萍说,可能你听到,也和任良一样,认为我是为了工作,觉得我心太狠。但是你们怎么想都好,我总觉得我和任良,就是因为有了小宝才疏远的。又想到任良喃喃说,我也腻了,有时候真嫉妒你,我他妈的怎么就不能都抛下? 他想到魏南,去查看手机,魏南的回复只是一个带句号的“好”。一接一送一已两小时,魏南并未催促。 关陆感到,整个人的精力被缓慢地抽空,他望着车顶,闭上眼。 这么平息了五分钟,才又拿起手机,发信息说我来接你。 这时的景安已是万家灯火,两排路灯引路,灯光连到天边。灯和雪都看不见尽头。 云生剧院灯火通明,门口贴了大幅海报。关陆踱进外厅,看着那舞台照十分辉煌,演员头面首饰也精致。在集中的灯光下,男女主相拥,如痴如醉。戏服垂委铺展,像隔着梦看另一个梦,美得酣畅淋漓,令人恍惚。 身后有人叫,“关总?” 关陆转身,招呼说孔老板,幸会。 他与孔德辉没打过交道,但久闻此人周到。孔老板果然一脸惋惜,说早知道他也喜欢昆曲,该送票的。牡丹亭只在云生上一场,今晚的上本很精彩。 关陆说下次,都在一处,来日方长。他问孔德辉,“孔老板怎么出来了,还没唱完吧?” 孔德辉笑着说送个朋友。关陆看他那笑容,猜到要他送出来的是谁。再跟孔德辉确认,孔老板听到魏南名字,眼光一动,说,“没错,关先生怎么……” 关陆一笑,答他是我房东,我暂时给他当司机。 魏南从剧院后面走,提前半小时,应该是去透气。 关陆从未仔细逛过剧院后面,此时虽说是找人,也漫无目的。他走过假山,小池,两道回廊合围,望见魏南,脚下就停了。 他不上前,看着魏南,直到魏南也察觉。 他们之间隔着一池水,魏南站在凉亭里,周围棕红的是亭柱,白的是雪。他大衣合体,浓重的夜幕里,轮廓像剪出来的。关陆一刹那有些晃神,魏南转身,他们间一池水,一道桥,好像成了滚滚寒江,天堑难渡。 关陆走向他,搭讪,“牡丹亭外,太湖石畔,你等谁啊?” 魏南说,这要看你是谁。 关陆吁出口气,跟他说,刚才江师姐找我去接任小宝,一来一回耽误了。这回涉及别人的家事,故一言蔽之。 这对夫妻不是没有爱,只是都累了。 关陆在凉亭内坐下,跟魏南说,“今天我才知道,原来苏总以为我辞职是投靠你。” 他虽然在笑,眼神却很利,“魏南,我们在一起,默认了互相不干涉,所以我没考虑过给你打工的可能。被提了我才想到,你跟我说人不够的时候,是不是想要我帮你?” 魏南并没有坐,他看着关陆,说,“我相信你的能力,更相信你的为人。你不会喜欢在我手下做事。” 但凡生意做得开的,少不了黑白均沾。魏南的名声两极化得很严重,一方面把他传得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古墓派传人,另一方面评价他手腕圆滑又霸道,是个能量很大的红顶商人。 魏南不认可红顶商人这个词。他安于权利场里不上不下的位置,出风头的不是他,被咔嚓的也不是他。他尽可以端着身段,说一句君子爱财,以其道得之。对关陆而言,给魏南打工是刚出苏家的笼子,又进另一个更难挣脱的笼子。该还苏家的他已还了,要是魏南对他提出要求,工作牵扯私情,束手束脚,局面就很麻烦。 好在他们之间有一项基本共识,关陆看了眼魏南,说,“我为了让苏总明白我压根不是为你拆他的台,编了个善意的谎言,望您予以积极配合。” 魏南问,“你说什么了?” 关陆说,“挺老套,就是说你绝症了,我发扬人道主义精神,陪你走最后一程。” 魏南听他乱编,并未有什么表示。 关陆就站起来,笑着说,“知不知道,这两年我想惹你,是越来越难了。” 就这么一路并行。 到车库,关陆顺口问魏南,“小徐呢?” 下午时小徐家中出了事,魏南先让司机送她走。这时上了关陆的车,说放小徐一周假,见关陆讶然,才简要提一句,“她父亲身体状况不好。” 关陆当时并未放心上。他先想到魏南。 人都有惰性,魏南也不例外。头绪众多,往来繁杂,少了个用惯的得力秘书,接下来几天处事,效率不会如往常高。 关陆从不担心魏南遇上什么棘手的事,对魏南那边的事,他有看戏的自觉。他的状况与魏南截然相反,辞了职,就脱离朝九晚九的工作应酬。 次日关陆起得很晚,下床后热了三明治,又开冰箱去找啤酒。他还没喝上,通讯电话响了。屏幕亮起,里头是小徐略带憔悴的脸,她说,“关先生,我来送份文件。” 魏南有些东西不经手他人,关陆让小徐进门,觉得她矮了点儿,仔细看脚下,发现她没穿高跟鞋。 她画了淡妆,和前天比像是照片和鲜花,看久了只觉气色差。 小徐站在玄关处将文件递给关陆,“这单一直是我在跟,交给别人不太好,就提前赶完送过来。我还有事,就不进门了,您帮我放一下。” 关陆接过文档掂掂,对她说,“你没开车吧,等我换件衣服,待会要去哪我送你去。” 小徐愣了一下,听关陆的语气,无法推辞,便短暂一笑,真心地说,谢谢您。 小徐给的地址是景安和谐医院。昨晚魏南提过她父亲身体出了问题,关陆有心理准备,抄近道往医院开。 小徐坐姿有些拘谨,上车就绞手指。她肤色白,掌心一掐一个小月牙。 关陆第一次见她这么不安,就问,“很急?你父亲怎么样了?” 小徐说,“不急,是脑血栓,好在我男朋友发现得早,在医院休息几天就能好。”她低下头,轻声说,“他有高血压,我后来才知道,在那之前他就流鼻血,还头痛,不止一次,但是不许人跟我说。说怕影响我工作……” 照这么估算,她父亲入院时,她正忙着赶今天送的那份东西。 魏南平日不臧否人物,难得说过小徐事业心重。关陆的逻辑是在其位,谋其政,尽其用。在他看来,中层以上员工加班、开会是理所当然的事。他欣赏小徐的工作态度,回魏南说事业心重是优点,事业心不重怎么当你秘书。 关陆听了一会儿,小徐那边说不出话了,剩下深深吸气声。他叹口气,在红灯前停车,抓起纸巾盒往后座递,说车上没湿巾,你将就一下。 到医院门口,小徐说,“能不能停一下车,我想买束花。” 她眼圈发红,这样从车上走下去,白白引人侧目。关陆从车内镜看了,说你坐着,我去。 小徐道谢,又补一句太麻烦您了。 关陆停车进花店,看了看。这店开在医院附近,多是玫瑰、雏菊、康乃馨、满天星、金鱼草之类。小徐捧着不合适。反倒是几盆水仙,茎叶挺拔,含苞待放,正应节应季。 他买了水仙,顺带买一罐冰咖啡,一并给小徐。 小徐眼妆已哭掉了,这时会意,慢慢用咖啡冰眼睛。下车前仍犹豫,自嘲说,“其实,我不敢进去。” 关陆想想,这事她也难。长辈病了,马上弄间特需病房不是难事。但是老人难受,做子女的不能陪在身边,到底是不孝。 他与小徐认识得久,从未见过她如此脆弱的模样。两人在车上又坐了数分钟,关陆打开车门。那越野车地盘高,小徐下车时,他伸手扶了一把,对她说,一定不会有事。 他的语气镇定沉稳,小徐听着,如被感染,心慢慢定下来。她自知今天说谢太频繁,不再多言,对关陆点点头,捧着水仙去了。 关陆坐回车上,给魏南发了条短信,问你什么时候去宣台,我今年也回去。 魏南回复个日期。 关陆看了一下,说你叫人订票吧,我回宣台看我干妈,顺便拜访令堂。 被关陆触了逆鳞,魏南那边就没回音了。 关陆放着他不理,想到医院有位熟人,在一楼买杯咖啡,端上三楼去。 三楼是中医科,今天坐诊的副主任医生里有位姓张,叫张国庆。 张大夫那没什么病人,关陆一进诊室就乐。张国庆歪着脑袋,皱着眉头,脖子上贴着膏药,旁边还放着一台东西,对着他的歪脖子照。 见关陆笑,张国庆无奈,说落枕了,家里闲着无聊,当班还不适合看病。哎呀悟空你来得正好,山人给你把个脉。 关陆挪开他面前那文竹,拆台说,“你一妇科圣手,上赶子给我把哪门子脉。” 张大夫其实擅长心血管、呼吸、胃肠方面的病症,然而他夫人是妇联的,三八红旗手们有问题都来找他看,一传十、十传百,耐心细致的张大夫在治疗月经不调、产后不适方面越来越有口碑。 张大夫一边把脉一边回他,“你不懂,山人这手,昨儿还给我哥把过呢。” 要说张家和魏家交情深,张国庆不着调,好在他哥张建军还算衬得起家门。 张家老大四十刚出头,少壮派,实打实的前途无量。张国庆是明白人,虽然有点家世,他哥又干得风生水起,但是像他这样无心钻营的,也没必要再想着往上挪。 张大夫给关陆把完脉,点头说,“还成,回去多吃俩梨,少喝咖啡哈。”看了看关陆,甚是关心,“悟空呀,你印堂发黑,此乃不祥之兆……” 关陆忙道,“够了,打住。根正苗红的党员家庭出来的怎么整天宣扬封建迷信。”顿了一下,又道,“你要想帮我消灾解难,别搞这些,跟我说说魏南他妈的事儿。” 张大夫愣了会儿,为难说,“你怎么问这个,不好说哇。” 关陆看他一眼,不好说不是不能说。他就说,你不说我也知道大概。 把那椅子一拉,交底道,“实话告诉你,他妈找上我了。” 魏南他妈姓楚,今时今日早不是魏家人,张国庆便称她作楚女士。 他们长辈里很有些人,拎出来经历够攒本风云四十年的。楚女士的往事不是讲不得,由一个女人做主角,比他们半大小子时偷偷摸摸借的翻译小说更旖旎。只不过听说过这些事的人都和魏家有牵连,魏南的父亲已过世,基于死者为大,为尊者讳的道理,有些事就无声息地沉匿了。 关陆起先以为是一出乱世佳人的戏码。 楚女士的名字是蔚深,很书卷气。她的父母都是读书人,只有一个女儿,爱若掌珠。后来被下放五七干校,女儿也成了下乡知青。说到这儿,张国庆叹了声气,说唉,一代人。 关陆没这种悲天悯人的情怀,他插话问,“魏南他妈真那么漂亮?” 张国庆有点不好意思,“其实你看魏南就知道,他妈真是……也不能说长得跟天仙似的,就是漂亮。不怕告诉你,我见完他妈,回头看我妈,这妈和妈还真有差距。就我妈还号称东野之花呢。” 比起绝大部分女知青,漂亮的楚蔚深走了运。魏大公子对她一见钟情,宁愿拼掉前途不管,明媒正娶聘她为妻。动荡岁月,他们的故事带有罗曼蒂克至极的色彩,震撼人心。偏偏世事弄人,痴情不长命,魏南的父亲走得太早,楚女士抛家弃子出了国,辗转再嫁,现随夫定居宣台。一折传奇狗尾续貂,曾有多令观者眼热,翻转过来就多令人齿冷。 关陆听着不对,问张国庆,“魏家那位,他祖父,那时候还在吧,他也让?” 张国庆说,“魏家老爷子怎么想的我是不知道,魏南是这么说的,‘随她去吧’。” 关陆心里一霎五味杂陈,问张国庆,他那时候也就十几岁? 张国庆试着回忆了下,“照我家老爷子说漏嘴的时间算,他说这话的时候顶多十一、二。嗐,他从小就那样,七情不上脸,自己有主见。所以当时包括我哥,这一辈几个人里最被看好的是他。你别看他现在混得好,居然跑去从商,在那些老头子眼里就不比我强多少,都是不肖子孙。” 关陆闻言就说,“那是,落我手里更有辱门楣了。” 他本以为,张国庆会说难得你有自知之明之类的话,谁知道张国庆呵呵笑起来,正经说,“我觉得你们,挺好的。虽然最开始吧,也吓了我一跳。” 魏南这个人,张国庆觉得他有种与生俱来的东西,好像只他一个人在云端,高高在上,该被翘首仰望。 张国庆是七五后,记事起,大街小巷都宣传只生一个好。他哥是他妈亲手带的,他是交给保姆带的,是多余而且不光荣的第二个。他打小就知道,他和他哥是两类人;而魏南表面上和张建军是一类人,其实不一定是一类人。 张家老二是个捏成什么样就什么样的软柿子,日子浑浑噩噩地过,他一觉醒来,发现他哥没大变,魏南不一样了。用张国庆他爸的话说,是人事历练跟上了。魏南磨掉那股碍眼的、让人一见就怕的劲儿,像是藏到云后头,越发的不可捉摸。离退休老红娘们要给他介绍对象都得试探着,拿不准他眼界多高呀,一个大院多少青梅竹马的千金都只是见面笑笑。张国庆知道他和关陆的事之后还想,这真是,幸好有几位已经看不到了。 周围人对关陆和魏南持悲观预测的多,但大家都是成年人,有分寸。关陆听张国庆这么说,有点动容,隔着一张桌子,不能和张国庆勾肩搭背,就大笑说,“借你吉言。过两天请你吃饭。” 张国庆腹诽,你的天那都是按月算的。想了想刚说的事,还是提醒他,“据我所知,魏南和他妈以前是一年见一两次,现在嘛只会更少。你最好别在他面前提。” 关陆把纸质的咖啡杯捏扁,说,“我已经提了,而且估计他现在正上火。” 张国庆因为落枕,脖子还歪着,不能扭头,就双眼一闭,一唱三叹,说悟空呀,你且在五指山下压着吧,山人救你不得。 关陆和魏南的事摊到张国庆眼前,刚好是同居满一年。 关陆于公是典型的强势作风,顶得住压力,护得住下属,只有他见天勾搭同行的份,别人敢勾搭他的人,翻脸就六亲不认。那天开完展销会,对家有意挖个人,本是你情我愿,犹抱琵琶地谈着跳槽,他得了消息,转进包厢,叫再开酒。 任良事不关己地看关陆明着敬酒,实际逼酒,出门才发觉不对,招来服务小姐一问,原来这小子让人拿四十度的瓶子灌五十三度酒,把别人整桌底下了,自己当晚就急性胃炎,胃出血。 任良三十年来没见识过第二个像关陆一样容易遭报应的人,他比较损,落井下石地拿关陆的手机打魏南电话,用病危通知的口气说关陆在某某医院急症,其余一概绝口不提。魏南刚在张建军的地盘和他谈完事,接了个电话,脸色就不对了。张建军为人义气,说这离景安不远,你要有事,坐我的车回去。 那天张国庆听同事说新来的病人特贫,去凑热闹,一眼看见楼下远远来辆车,挺眼熟,是他哥的车。再看人,更眼熟了,魏南! 关陆正跟张国庆侃大山,说搞销售和卖身都是吃青春饭,你查完胃再给我查查肝,扭头看魏南一身正装从车上走下来,就蔫了。张国庆看他一脸灰败,像是刚脱了裤子就被老婆抓奸,感同身受,先鼓励关陆认罪态度要积极,转头奔下楼做了带路党。 张国庆按他媳妇发飙的劲儿来估计魏南,以为魏南骂一顿,或者让关陆床头跪两天就雨过天晴。可惜事情没这么容易过去。 魏南平日里飘飘忽忽的,好似特别有气量,有风度,其实只在自己占便宜的时候讲风度。因为他在种种局面里一直占上风,所以多年如一日的有风度。 他对关陆并非没有要求,都是成年人,顾好自己是对自身和他人负责。胃出血是意外,更是任意而为,不计后果的后果。 魏南花了三个月才消气。他一贯公平,善于推己及人。做饭的阿姨按他交代,连做了三个月蔬菜鸡蛋粥。魏南陪着关陆吃,吃得关陆满脑子叶绿素。 那段时间,关陆每天看任良的眼神活像看蒲志高,江师姐怎么就嫁了你这种打小报告的叛徒? 任良回以冷笑,谁叫你就听他的,别人好心都当驴肝肺! 这也怪不得关陆,他脾气不算太好,却是好情人。不光是对魏南,喜欢谁都哄着宠着,不教人受半点委屈。他在感情上走一步算一步,从未想过和魏南在一起。既然在一起了,就愿打愿挨地,不过如此,又能如何? 魏南进门的时候隐隐听见音乐声,绕到书房,门里都是咖啡味。电脑正播放那首南国的玫瑰,关陆端着咖啡,单手码字回邮件,此时对魏南稍稍举杯,当是打过招呼。 魏南这边有赛风壶。关陆煮咖啡的水平好得出人意料,但嫌麻烦,还是喝三合一。 质问和辩解都是麻烦的事,所以这些事在他们之间,能免则免。 出行定在后天,魏南告诉过关陆,转身下楼前说,“咖啡太浓,少喝。” 关陆抬头回一句,多谢关怀,铭感五内。 之后互不打扰。房子大的好处正在于此,两人各占据一隅。关陆觉得他们像被架入一个牢笼的两只困兽,或者困兽只是他。魏南是下棋的手。马走日,象走田,关陆的处境像过河的卒子,他执意越界,拉着魏南陪他下这一局,到头来,进无可进,退不能退。那就纠缠到底。 屏幕上,一封署名楚的邮件静静搁置。关陆咖啡连着咖啡,越晚越精神,还开跑步机,七档跑了半小时。 十二点多饿了,去厨房吃宵夜。他扔掉薄锡纸,低头咬一口提拉米苏,往楼梯走的过程中恰好看见另一间书房的灯光。 门扉里透出的灯光像水,魏南的侧影有些模糊,雾煞煞的。袖口的晶石袖扣倒是闪闪发亮,一望就看得见。可可、奶油和酒香混合,稠腻中带一点苦涩,忽然形成舌间心上一瞬间盘旋的,难言难辨的滋味。关陆走过去敲了敲敞开的门,明知故问,“怎么,你也不睡?” 魏南手指抚了一下书案,说去宣台之前,总要做些工夫。 关陆靠着门,魏南又想起另一件事,并无喜气地说,“小徐那边,应该好事近了。” 关陆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转念一想,小徐父亲入院这几天都由男友照顾,估计双方家庭已达成一致,施加压力。 再则小徐今年二十七,难找理由一拖再拖。她父亲这回差点中风,哪怕为冲喜,也得抓紧办。魏南说话一向准,关陆笑,“恭喜,当嫁女儿了。” 第二天下午,江念萍来约。她从蒋美愿处得知关陆那天晚上原本要去云生剧院,所以请客致谢。 关陆开车到亲子俱乐部,大堂里划出一大块儿童乐园,地用胶板拼成图案,围栏都棱角圆滑。往里看,五颜六色的塑料搭出童话城堡的轮廓。里面搭一座城堡,都是四、五岁小孩,还有两个混血。 江念萍穿着灰色的真丝套裙,雅气而凝重,已经比平常衬衫西裤的打扮柔和多了,在几个妈妈中仍显眼。关陆站围栏外,弯腰捞起她儿子,让小男孩坐他肩上。 一位太太认得任先生,见关陆抱着他儿子,小朋友还咯咯直笑,讶然地“啊哟”一声,向江念萍打听,“任太太你看看?” 江念萍就拎起包,冲她微笑,说,“我弟弟。” 晚餐在一家扒房,当然不是七十九楼。对于五岁的小男孩而言,二十来层的高度足够令他满足。小朋友趴在窗上往下望,临近傍晚,车流如织,车灯连成线条,又沿马路的弧度曲折,看着看着就呆了。 室内更亮,玻璃上映出成排的吊灯和装饰,餐具酒杯熠熠生辉。江念萍坐在灯下,被光晕晕染,鼻梁高挺,眼睛明亮,显得温文和蔼。儿子和她不亲,也转过身,鼓起勇气依偎到她身边,小声央求。 关陆还没点单,饶有兴趣地注视这一幕。不知江学姐俯身和任小宝讲了什么,小孩子黑白分明的眼睛落到他身上,非要关叔叔和他吃一模一样的套餐。 这家扒房圣诞前后搞活动,点两份同一特色套餐可以在一个陈列柜里选一样工艺品。 事实上,店主是江念萍的一位朋友。她要了一份午茶组合,对关陆解释,“我跟任源元说,我开口问李阿姨要望远镜,人家给,看的是我的面子。他要能让你答应陪他吃套餐来拿望远镜,才是他有面子。” 套餐还没上,任小宝先拿望远镜去玩。关陆喝着餐前酒,和江念萍聊天。等到餐包上来,江念萍才问他辞职以后有何打算。 关陆想了想近期处理掉的邮件,业内没秘密,就说,“有猎头公司找上我,好像是宣台一个老板要搞工程机械。 ” 江念萍举杯,说你从来有价值,又问他怎么回复。 关陆耸肩,“推了。你也知道,和建工有协议,高管离职要冷处理三年。就算没这条我也不想搞机械了,我回他们说我要寻找人生新方向。” 江念萍笑了,“新方向?” 关陆点头,说对,我要正式进军餐饮业。他见江念萍面露沉思之色,一摊手,说你这么理解吧,我发现卖羊肉串也不错。 江念萍露出笑容,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样。她说,“你知不知道,大三你帮任良追我,最开始我对你更有好感。 ” 关陆吓了一跳,江念萍看他一眼,说你怕什么,任良知道。她问,“你记得我毕业前,玩真心话的时候你怎么说的吗?你说你要找的是能陪你一起冒险的人,今天说去西藏保护藏羚羊,明天就买火车票过去,走到半路变卦,也能乐呵呵的陪你去找尼斯湖水怪、神农架野人。我听你这么说,就清醒了,你就是要个人陪你玩儿,做夫妻,你不行,你不是甘于被束缚的人,有多少女人,不,不管男女,有几个人能陪你耗着,不要安逸,跟你这么折腾?” 她咽下了后面的话。就是魏南,也不会是那个陪你上天入地,乐此不疲的人。 关陆听她说完,向后一靠,笑说,“江师姐你不能学任良,请我吃饭怎么改批斗会了。” 这时侍者来送餐,放下例汤,江念萍招手让任小宝回来吃饭,对关陆轻笑道,“谁说我是请你吃饭,叫你陪我吃而已。你坐到这里就坐上被告席了。” 关陆投降,“是,江大状。” 既然上菜,双方不再交谈,只偶尔聊几句。小孩子不想多坐,江念萍难得由着他离席。到甜品收走,咖啡上来,才进入第二轮谈话。 隔着热气腾腾的咖啡,江念萍的脸看不真切。她向杯中加入淡奶油,缓缓搅匀,说,“我和任良是心病,去看了心理医生,医生建议我多和任源元相处。” 她看看窗边任小宝的背影,笑着问,“害你跑了一趟,听蒋姐说,你前天晚上和魏南约了,去云生?” 关陆喝清咖,味道太酸苦,又加糖,闻言道,“没关系,那天是牡丹亭,我不爱看。” 任良对江念萍说过,给关陆看什么表演都是糟蹋。江念萍来了兴趣,侧脸问,“那你爱看什么?只能选昆曲。” 关陆花费好一番思量,他说魏南没什么真喜欢的戏,自己又何尝不是。等他喝了半杯咖啡,说,“长生殿吧……” 江念萍摇头,故意说,“我没想到,你居然不嫌那结局恶俗。” 关陆乐了,“我现在特别俗,就喜欢大团圆。”他顿了顿,说我就知道,任良肯定到处冤枉我没艺术细胞,你别信他,长生殿我现在都记得几句,什么精诚不散,终成连理。 江念萍毕竟是景安大学出来的才女,想了想,放下咖啡杯,说给他听。那是一曲南吕引子?满江红,头两句是:今古情场,问谁个真心到底?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 她笑笑说,“你选的这两句很好,要说煽情,还是古人厉害。后面有一句‘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和死’,这种情怀,以前还好,现在我是没有了。怎么说呢,虽不可得,心向往之。” 关陆让人拿单来签,说这就看出师姐你是学文的,他随口说,我喜欢这句纯粹因为小时候专门问过“连理枝”的原理,就是两棵树的枝干的形成层长到一起了。换句话说,随便找两树枝,扒了树皮拿绳子绑上,过段日子也能弄出人工嫁接的连理。所以吧,说什么真心、精诚,太牵强。 晚八点半,关陆跟江念萍道了别,打算去趟必胜客。 江念萍管得严,不让孩子碰洋快餐,任小宝站在她身后,露出半张脸,一双大眼睛盯着关陆眨呀眨,非常羡慕他没妈妈管。 江念萍看关陆一眼,“你是怪我选的地方不好,没吃饱?” 关陆说不是,关键是,必胜客有款汤让他特别感兴趣。他回任小宝个眨眼,说,“血肉模糊汤。” 江念萍愕然,“什么汤?” 关陆乐了,“你也听错了吧?蟹肉蘑菇汤。” 江念萍脸上没绷住,终于扑哧一笑,说他,“就没见过你这么穷极无聊的,我还没耳背呢。” 关陆跟这位师姐吃了一顿饭,被书香之气一熏陶,从前读过的书都回来不少。正想顺水推舟的感叹两句,诸如人人都会老、百代之过客云云,最终没贫下去,只是手插大衣口袋,站在餐厅外对江念萍微笑。 他身后大幅的背景是景安城夜幕下繁华的街道、高楼、车流,霓虹灯斜照在他脸上,灯光与五官上带着的阴影混杂,形成一种锐气的英俊。 一声喇叭响起,江念萍蓦地吃了一惊。 仿佛一怔的功夫里,时光停滞再飞速倒带。她还清楚的记得景大梧桐道上被她随手抓来搬书的高大男生,那时候关陆比现在更没定性,她端着文艺部长的架子和和气气地折腾人。关陆怕下次被再被抓壮丁,就伪称自己和她同届,名叫任良。 十几年的经历像一个梦一样消散,她醒神看见关陆,生出些许欣慰——就像大家庭里的长姐亲眼看见,自己的弟弟长成可以依靠的男人。 她走到关陆面前,抬起手臂轻轻拥抱他一下,说,“你最坏的一点是什么?不是爱玩,而是消极,你不相信感情能天长地久。其实能也好,不能也好,总要劝自己去相信,才能尽可能长久的走下去。” 关陆想,这种心理倒是积极,整个一积极地自欺欺人。他当然不会不接受江师姐的好意,也不好回这句话,正好看见任良的车开来接人,就偷换概念,很诚恳地说,“冤枉,其实我特别相信,你和任良可以天长地久。” 江念萍又好气又好笑,让任小宝跟关叔叔说再见,坐上车走了。 关陆回家,拿出抄家的劲头收拾行李。耗费一小时,装了满包电子产品。别的东西嘛,到宣台再买就是。 他整好东西,去书房找魏南。进门便看见桌上一份喜帖,大红洒金,热闹无比。魏南捡起来递给他,“小徐一月十四办婚礼。” 计算日程,关陆和魏南已在宣台。小徐送请帖只是礼貌,她这场婚礼请的多半是亲戚朋友,领导要真赏光去了,指不定被其他宾客在心里怎么骂,魏南当然不会做这种王八蛋。 这份喜帖给关陆,具小徐的名。关陆看看那个囍字,再打开请柬看里头新人的名字。叫了好几年小徐,她全名是徐欣容,好听好看,意思也不错。 关陆合上请帖,说,人不到事小,钱不到事大,我趁还没走先送份礼金。 魏南没抬头,说送过了。他说个数目,关陆笑,“谢谢您老人家替我省钱,得,这回我再送,小徐也不会收了。” 能用半个月时间将一场婚礼筹备得风光周到,小徐确实是个人才。可惜她既然婚了,就不得不以家庭为重,主动向魏南申请调职。 秘书这么个日理万机的位子不是人坐的,关陆坐书桌边上,劝魏南,“先调个人来用着,骑驴找马。 ” 魏南合上电脑,看了他好一会儿,说已经有人选了,你也认识。 关陆愣了一下神。 魏南道,“孙倩如。” 关陆第一想法是:孙小姐,会来事儿啊。 第二个念头才是:她身上那股劲,果然是做秘书的材料。 关陆意味深长地笑了,说,“你看,这状况我是不是应该担心小三啊,小蜜啊,小三兼小蜜啊?” 魏南看文件久了,有点乏,按着眉心说,“我记得小徐在的时候你从没担心过。” 关陆递茶杯给他,说小徐的审美观正常,比较喜欢我这样的。孙小姐,可能缺安全感,愿意在你的宝马车里哭泣。 魏南说,我不坐宝马。 难说他是真没听懂段子还是玩文字游戏,关陆敲桌面,“代沟。” 有小徐帮衬,孙小姐很快上道,魏南的日程按原定计划进展。 元旦前三天,乘飞机直飞宣台。关陆在飞机上,一如既往,什么都做不得,整个人陷在压抑感里,即将灭顶,即将窒息。就像眼睁睁的看着海水涨潮,淹没自己,却口不能言,身不能动。觉得这种情态滑稽,却连自嘲都笑不出来。 他靠在座椅上看头顶的灯,问魏南,“要不你讲个笑话,让群众乐一乐?” 魏南想了下,口吻平静地说张建军昨天来景安,有人给他办接风宴,席间,东道主口称“老同学”敬酒。 请客的某某近几年才来景安,关陆恰巧认识,心说这关系拉得略没谱,就打破沙锅问到底,“那谁跟张建军怎么就老同学了?” 知情人士看他一眼,揭示曰,“党校同学。” 关陆愣了两秒,反应过来才开始笑,笑到倒靠背里,跟魏南感叹,“你这笑话,太冷了。” 这回轻车简从,不必领托运行李,他们还没走出机场,关陆接到一个电话。 他的脸色五彩纷呈转了一圈,“得,我知道,好”地应付着。魏南等他挂机,走上前问,什么事? 关陆被气得发笑,扬手机给魏南看,已结束的通话显示是“Cherie”。那是关陆的干妈——苏嘉媛女士——的女儿苏樱。 关陆把手插回口袋,跟魏南在各大机场必备的咖啡店找个座,懒洋洋地坐下说,我干妈为防你我临阵脱逃,派出心腹爱将。他叹口气,“欠债拖不过年,等着讨债鬼吧。” 过十分钟,苏小小姐找来。 苏樱看上去不到十岁,穿圆领衬衣,校服款的红色羊绒背带裙,下身是深棕色羊绒袜和小皮鞋。小孩子这么打扮,是过于规范成熟的漂亮,把成人审美加之于孩子身上了。她发色浅,微卷,扎成两边马尾,垂在胸前。一双眼睛专注地盯着关陆,身后还陪着一个二十出头的混血姑娘。 关陆以为她会如以前一样冲过来,扑进自己怀里。做好了准备,苏樱这回倒表现得像个小大人。 坐在苏樱身旁的是她妈妈给她安排的家庭教师,也是苏樱的好朋友。关陆和她见过几面,她主要教钢琴,有个中文名叫贾思敏。 说到魏南则更简单了,关陆只说了他的名字,大家都心照不宣。苏樱此时也很庄重地对魏南点点头,她正喝着关陆点给她的拿铁,打量魏南时,神色里还带一点小女生的倨傲。 贾思敏给苏女士打工,敬业的当苏女士的传话筒。 她说得比较委婉,听完还是那么回事。苏嘉媛的意思是,魏南怎么安顿不归她管,关陆到了宣台,应该第一时间回家报到。或许贾思敏也觉得这番话的口吻太生硬,为免让关陆刚落地就生出反感,先做足功夫,扬起脸冲他露齿一笑。 贾思敏说,“Cherie想一下去曼德伦喝茶,要是不累,不如大家一起?” 关陆瞟了眼苏樱,她双手端端正正地摆在桌上,还在用孩子气的挑剔瞪魏南,好似存心要谁看见,她和他不对盘。 这场景够有趣。自关陆十年前认识魏南,肉麻些形容,魏南就是镜中花、水中月那号人物。还没捞手里,已经根本上影响了关陆的择偶标准。从来是人怕他爱他,几时遭人嫌弃过。关陆反正是折腾起来人嫌鬼憎的,现下旁观魏南被小丫头不待见,心里颇为惬意。 关陆侧脸看贾思敏,回个笑,举咖啡杯说,“你们去吧,我们晚点再过去。” 贾思敏搬出苏樱,没料到关陆不领情,当即怔住了。 关陆说,“我干妈问,你就说我要先去趟静园。” 那是一处墓园,贾思敏听到这,再看他一身黑,猛然明白他是要去祭拜父母,因此有些歉意。她不再寒暄,当下话别分开。 静园在宣台市郊,名副其实。园外两家小店,专营鲜花水果,不是拜山的日子,都门庭冷落。几种贵价花不和黄、白菊花挤着,蔫蔫的分开摆放,大概是为了照顾专程来凭吊名人墓地的闲客。 关陆不急,踱去逛了二十分钟,发现果类很少,苹果不新鲜,好在颗颗饱满红润,堆成排卖相上佳。 他没想买花,称了半袋苹果。倒是魏南按照关陆送别人的惯例,要一束百合,等着老板包花。 关陆咬着苹果凑过去看,见是百合就笑。他对魏南说错了,选几枝红得耀眼的玫瑰。那些玫瑰离开盛满清水的铁桶,被包进街头巷尾花店常见的、带雪点的玻璃纸里。花瓣边缘卷了,老板要修,关陆说不必,这样就好。 魏南接过那束玫瑰,关陆吃完苹果,边走边介绍说,“我爸花粉过敏。要送我妈,必须是玫瑰。” 宣台文化多元,墓地也多元。客死异乡的洋人不在少数,信西教的本土人士也不少。为了照顾死者,静园按信仰分坟地,山下大片的是基督教坟场、天主教坟场、犹太教坟场,上面些是伊斯兰教坟场。 两人向山坡上行走,两侧尽是松树,所见尽是墓碑。墓碑多是大理石,匆匆一瞥,读到的铭文或长或短,语言各异。魏南穿行其间,亦觉气氛庄重。关陆拎着苹果带路,一排排地扫视,在半途停步,回头冲魏南扬下巴,指给他看一处摆了花瓶的墓地。那是十数年前一位名动一时的女影星,红遍东南亚也好,无亲无故,一旦撒手而去,就和其他信上帝的人一同被葬在这个坟场。健忘或怀旧的歌迷、影迷送上多少鲜花,都是她无知觉的身后事。 关陆没怎么唏嘘,他摊手说,“有段时间我每两周来一次,一次待一天。没事做,一个个墓碑看过去。遇见长草的顺便拔一把,算是积德。” 魏南听着,只问,“你信这些?” 积德二字,不过想到就随口说说。关陆吃定了魏南在静园必须好脾气,当他的面拿出烟,又得寸进尺地凑过去,伸手到魏南的大衣口袋捞自己的打火机,嘴上说,“你信我都不信。那时候胆大,敢跟我干妈掀桌子。每次她非要管,我往这一跑她就罢手了。所以说亲妈不好当,后妈不好当,干妈也不好当。” 说“亲妈”和“后妈”,指的是谁不难猜。楚女士是魏南的亲妈,也是她现任丈夫的女儿的后妈。她这两个妈都不好当,这两家没谁是省油的灯。 关陆也有私心,神通广大的楚女士找上他,每月一封e-mail发得那叫一个让人头疼。恍惚间,他像在跟个会利用女性性别优势的魏南对话,还不能没大没小,因为对方是实打实的长辈。关陆从小在苏女士跟前长大,受惯母系氏族的压迫,一句话,他拿女性长辈没辙。有时候他想,楚女士找上他,耳目灵通不说,眼光未免也太毒了。后来再想,废话,这是魏南他妈。 魏南当然听得出关陆的弦外音。关陆动作熟练地点了烟,半低头吐出烟雾,之后抬头注视魏南,眉头挑起,眼里很亮,令魏南想到为捕猎而蛰伏的野兽。关陆几乎有一种天性的敏锐,他能捕捉并利用环境、场景、时机,身处此时此地,魏南无法对他的要求说不。 魏南笑道,“她说了什么?” 关陆抱着手臂,表明置身事外的立场,“楚女士认为吧,她和你,有必要维持一定频率的会面。至于更深层更具体的,她没跟我说。” 魏南和楚女士每年会一起吃一餐饭,双方习惯食不言,一、两个小时下来也就谈谈近况。魏南对这种相处没有意见,说得少,便不觉话不投机,省得尴尬。 楚女士不想在和魏南相处时尴尬,她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与他相处的一分一秒都是宝贵的。只不过她发现得晚了些。楚女士做事很有目的性,她不愿与魏南尴尬,改为影响关陆,反正关陆会将这份影响力传达给魏南。有关陆这个介质在,成功率高上许多,于她是稳赢不赔的办法。关陆接下这个烫手山芋,不是看不清里头掺和的人和关系,还是如楚女士所愿,加重了天平一端的砝码。 他其实知道魏南打算冷处理,魏南耐性极好,如果关陆不提,楚女士不会开口。这事既然不能开口,时日一长,楚女士也死心了。大家照旧一年一见,其他日子不见,也可互赠卡片、礼物。关陆不是个全然意气用事的人,为什么要跟魏南提这事,他觉得是憋得慌。关陆很矛盾,记仇却又豁达。楚女士找上他,楚女士怎么就找上他了呢,怎么能就他一个人烦这事儿呢,你说风雨同舟嘛,那他一定要拖魏南下水;另一方面,关陆也有私心。魏南看似百毒不侵,毕竟没白日飞升,是从楚女士肚子里生出来的凡胎俗体。他不止在与楚女士相处这一件事上体现出冷情,却只在与楚女士相处这一件事上体现出任性。魏南和楚女士之间的沟壑固然是无法逾越的,但说得晦气点,楚女士哪天死了,难保魏南出席生母的葬礼不会追悔莫及。 关陆推了魏南一把,如此而已。三方都是知度识趣的人,再过就是过分了。 魏南把他手里把玩的打火机收回口袋,让步说,“过几天我会约她见面。” 这时,关陆叼着烟,已经找到父母的墓地,对魏南扯嘴角笑了笑。这一层的墓地占地高,墓碑考究,位置优越。前后左右都打理得有模有样,哪怕死了,都还谦逊低调。关陆的父母长眠于此,倘若地下有知,应该能和邻里相处融洽。 魏南走到墓碑前,放下那束红玫瑰。宣台冬天不下雪,顶多寒雨连绵,不见天日,是湿冷。他们来的巧,刚下过雨,地面已经干了,天气仍潮湿。在这种潮气里,玫瑰被冻得格外娇艳。 关陆父母的墓碑上分列了两个名字:关城,路佳音。与周遭对比,不算新也不算旧。瓷像是一张合影,关陆发现魏南在看,便笑道,“你仔细看,我也在。这还是我第一张照片,那时候我就在我妈肚子里。” 关陆的父母都戴着眼镜,黑镜框,没棱角,显得温和和善。男孩像妈妈,女性有关陆这么分明的轮廓简直是灾难。好在关陆的母亲长得圆润秀气,他是少数像足了父亲的那种,气质却天差地别。他的父亲很斯文,父母并肩站在一个画面里,像一对年轻教师。 人的形成无法摆脱家庭,尤其是至亲的影响。魏南想起最初对关陆的印象,道,“我一直在想,你的父母亲至少有一方是相当开明的,通情达理。现在看来并没有错。” 魏南很少说这种话,他说这种话至少带了八分真。重视一个人并且尊重对方的长辈,这是礼貌,是教养,若长者已矣,未尝不更是一种温柔的慰藉。关陆就着刚干的地面坐下,大方地回了句,“谢谢啊。” 这一天,从不下雪的宣台终于有了冬天的征兆,气温骤冷,市郊人迹罕至。静园的风很轻,轻轻地撩拨访客。不知是不是因为魏南在场,关陆找不出什么煽情的话说,他专注地看着墓碑,一边抽烟,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魏南说一些小事。 不是泼泼洒洒、兴高采烈的口气,关陆声音懒了,整个人沉下来。魏南是个难得的聆听者,他没有插话,站在一旁听关陆说下去。 关陆的父亲是搞地质勘探的,母亲是铁道部工程师。他记得的他们的事很少,记得最清楚的是他四岁生日,爷爷奶奶也赶来了。他不认人,奶奶说我这孙子别是傻的吧。晚上睡在父母中间,他妈和他爸调笑,说但愿我儿愚且鲁,无灾无病到公卿。他爸却摸了摸他的额头,说无灾无病就好,不必公卿。 父母成年在外,都没有时间陪儿子。自小放养,一上学双亲就撒手了,那是越大越野。苏女士和他隔一层,管不住,所以关陆一成年就自作主张远远地跑去景安读书,放假硬说没钱不回。那几年苏嘉媛刚把她的菲莎拍卖行做大,忙着捞钱,鞭长莫及,最后还是苏小小姐自己寄去的一份手工贺卡把他召回来。于关陆而言,大学岁月像一场不负责任的狂欢,他在异地他乡,在一群跃跃欲试的同龄人中得意忘形,简直像个躁狂症患者,万幸是没有以年轻气盛为借口伤及他人。 然后他遇见三十岁的魏南。 有些人的生命中会有这样一个人,他指给你看天有多高。说是人生导师,不至于;概括成伴侣,又像抹杀了他指路明灯的贡献。 世事常是这样出人意料,谁能设想十年后你会把一个擦肩而过的爱谁谁带到父母墓前。关陆本来排斥带人见家长之类活动,然而到此时才发现,他确实应该把魏南带来这里,哪怕不是以爱人的身份——偌大静园里,没几个能喘气的。难说关陆的父母是否真在天有灵能看见,他目之所及处只剩魏南这个人,如亲如故,如师如友。 关陆的烟夹在指间,久久未吸,积了一截灰,几乎要烫到手指。魏南拍他的肩膀提醒,他弹掉烟灰,将烟倒放在地上,拍裤子站起身说,“我爸妈还真是最好的爸妈,我再混账也没打过。而且你看现在,我带什么人过来他们都不骂,我说什么他们都愿意听。” 关陆纯粹是说给自己听。把魏南带来静园,他一路上心里不安,等到真对上父母的墓碑,反而安定下来。他父母身后只他一个儿子,他喜欢,那带回什么样的人,父母都只能认下。 他最后对墓碑笑了笑,退后一步,拉着魏南往外走。 一路没回头,关陆带魏南散步到一个巴士站,等车时交待,“我干妈吧,个性太强,家里人人都让她。我们天生八字不合,没法好好相处。她是觉得欠了我和我爸妈,总想补偿。”远处车来了,关陆转回视线看魏南,点明了原因,“我爸妈出事的时候坐的我干妈的车,另一辆车是对准了撞上去的。” 巴士在站牌前停稳,魏南稍微想想,也心中有数了。宣台如今犹比不得景安太平,更遑论当年时局将变的激流暗涌。苏家在宣台已有两代人,究其根源仍是外来的。第一代拼得够狠,上位够快,第二代就各自为政、分崩离析了。要整苏家,拿苏嘉媛一个女人开刀最划得来,结果她阴差阳错逃过一劫,连累关陆的父母代她送命。想必那时苏嘉媛要稳住阵脚,也废了一番功夫,直到几年后才缓过气,将故人之子接到身边。 这些往事眼下都像故事,像一帧帧闪放的老画片,因为隔了漫长岁月,切肤之痛可以在记忆里平复,往前看,应该让过往的悲伤安息。 来的巴士有上下两层,外厢是大面积的橘红色,天阴且晚,橘红的巴士在灯下显灰,两人刚上巴士,车外就零落地洒下雨点,夹在风里更冷一层。他们没带伞,关陆用手肘撞了下魏南,让他看窗外烦得要死的雨天。 离开宣台太久,巴士也提价。关陆开皮夹付过现,顺口道,“老兄,巴士都这么贵。” 车上人少,这一站只有他们两人上车,司机看他不像外地游客,便笑呵呵地答,不亏的,你看暖气开好足。 宣台的巴士已全数换成空调车,在灰蒙蒙的雨夜里确实很暖。暖的不仅是空调和灯光,兼有一个繁华城市底下的人情味。巴士底层的三五乘客被暖气熏得昏昏欲睡,关陆倒是精神很好,一站一站地从市郊看到市内,回顾他违睽数年的宣台夜景。 宣台的苏家,指不止一个地方。正儿八经的苏家大宅归苏女士的长兄,在宣台市南,依山傍水;父亲死后,经历了车祸事件,苏嘉媛和兄长撕破脸皮,再未涉足大宅。她现在长居在城中区的西山庭二十七号,与一众豪华酒店为邻,而菲莎拍卖行就在车程半小时的立法广场内。 车开过皇后酒店,关陆忽然乐了,“哎,孙小姐给你定在这里,也不算远。要我今晚就被赶出家门,一定赶来投奔。” 魏南道,“我陪你回去。” 魏南鲜少大声说话,他从来态度沉稳,难以拒绝。关陆不由愣了一下,他的原计划是先各自把自家的妈搞定,再分别约出来见一面,礼数全上就好。这两边的妈是一个东太后、一个西太后,凑齐了是玩儿命。关陆庆幸过苏女士和楚女士没聚一起吃顿饭的打算,没成想事到临头,魏南主动上门——关陆在楚女士的问题上推了魏南一把,魏南在苏女士的问题上也推他一把。 关陆一想,问题不去面对就永远是个问题,晚面对等于晚解决。既要迎接苏女士、苏女士的丈夫、以及苏小小姐的三堂会审,魏南在,还能起到个分散火力的作用。 巴士的灯颜色偏黄,在晴朗的月夜,这种黄叫昏黄。外面的雨渐小渐停,灯光映着打上车窗的长水滴,仿佛有几分温柔。关陆头顶的短发毛刺刺的,也被镀上金黄的轮廓。他仍是懒散随便没正形的样子,望见魏南说话的神情,胸口不禁生出一些骚动。恍神回来,看见车外地方到了,便伸头喊司机停车,道声谢,拉起魏南走进车外潮湿的世界。 住宅区路灯明亮,人少,偶尔有车过去,不知是赶着回家还是夜来寻欢。关陆还是认路的,走上二十几分钟,指一栋别墅的顶层给魏南看,“吴叔叔送我干妈的,空中花园。” 关陆口中的吴叔叔是苏女士的丈夫,吴怀莘。苏嘉媛年轻时致力事业,雷厉风行,很得宣台本地一位大人物赏识提携。她心高气傲,又是个女人,出人头地少不得被人诽谤,尤其是男女之间说不清道不明的那点事。那年头,苏嘉媛还没结婚,名节已经被泼过成吨脏水,毁得彻底。苏家老爷子属意的几家女婿候选人都不愿娶她,苏老爷子要把这个女儿嫁出去平息流言,摸心口又不忍亏待她,到头来,给女儿选了个望族旁系的年轻人入赘。这段婚姻里男女双方都不曾有过选择权。怨过恨过,好在两人皆通晓事理,没有相互迁怒,终能渐生情愫,相濡以沫近三十年。 吴怀莘心脏不好,常在海外疗养,若非苏女士将西山庭的苏宅交由他设计,关陆几乎要忘了这位吴叔叔曾求学加国,是建筑系的一等毕业生。做女强人背后的男人,一生襟袍未曾开,对于男人而言已是辛酸了,他的作品却借了新巴比伦国王尼布甲尼撒二世为爱妻所建空中花园的概念,在他设计的别墅的顶层造出一间玻璃温室,送给四季偏爱玫瑰的妻子。 此时是入夜七点钟,天黑云厚。温室内没亮灯,纵别墅前后有照明,也看不清玻璃温室里的玫瑰。 关陆踌躇几步,懒得打电话知会谁说到了,直接迈步走向大门。 一位菲裔家务助理将两人领进铁门,绕过花圃和车库。关陆见过她一次,记得她英文名叫Celine,一路走一路不拘束地与她聊苏家近况。在门口换过鞋,Celine多看了看魏南,流利地告诉关陆,苏女士和先生在起居室。 关陆也看了看魏南,他是用瞟的,心想,得,判官都齐了,就等提人犯过堂。一楼的起居室里,苏女士正坐在沙发上翻一本菲莎春季拍卖图册,目光都不动。隔着两级矮下去的楼梯,苏樱靠着小几跪坐在厚地毯上,贾思敏陪她看一本图书,她似乎在争辩什么,丝毫不理睬关陆,忙于思考的严肃神色与其母如出一辙。 贾思敏姑娘脸皮薄,没见过这种阵仗,关陆还没说话、没表示,她倒成了一室人里最局促的那个。 吴怀莘在整理书房,这时也抱着两部大部头出来。他面庞清癯,眼角带有深深的笑纹,温和地招呼,“小陆回来了。”看向魏南,点过头,放下手中的书,坐在苏女士身边,像是招待儿子带回家的朋友,转对关陆道,“怎么不给我们介绍一下?” 关陆知道这位吴叔叔是好心给台阶,就往苏女士对面的沙发一坐,把人介绍出去。 这回来宣台,送苏女士夫妇的礼物由魏南准备,关陆只需找新奇玩儿意哄苏樱,乐得轻松。这会儿抽空从果盘里扯了支香蕉。 魏南送给吴怀莘的是一部胶片相机,这类东西停产久了,特定型号有钱也不一定弄得到。吴怀莘的外公曾经赠给他一台,可惜不慎为人所窃,至今引为憾事。 吴怀莘本已想好,既然魏南是关陆执意选择的人,无论他送上什么见面礼,自己都会欣然接受。此时对上这台相机,反而做不到心平气和,唯有先平复心情,才记得出言询问,“我也找过几个有这款相机的同好,他们都不愿割爱。这台相机是怎么来的?” 魏南笑笑,“在莫斯科的跳蚤市场看见,我不玩相机,倒是听关陆说,您对这些有兴趣。” 吴怀莘用手指细致地抚摸相机框架,不好意思地侧面望妻子。老夫老妻了,苏女士见丈夫难掩欢欣动容,没来由的感同身受,终于放下图册,习惯性地用一种评判价值的苛刻目光看待魏南。 她的妆化得全无瑕疵,头发染过,怎么看都是位年资深厚的美女,美得久,且美得专业。正当年时是花在枝头的冷艳,往不好的一面说,容易给人留下生疏而咄咄逼人的印象。 魏南给她的礼物是一只满绿手镯。苏女士喜欢翡翠,但是不缺饰品,送玉器只是不过不失的选项。苏嘉媛一过眼即知腕围恰好,因此看了看关陆。关陆朝苏嘉媛身边宽大的沙发扶手坐过去,举起冰凉的镯子对光照了照,道,“随便戴戴吧,水头一般,成色还行。”顺势将手镯递给苏嘉媛。 关陆亲手递的,苏嘉媛接了。接了也不戴,致谢后又重放回盒子里。 大家面子上过得去,因为相机的身世,吴怀莘同魏南聊起莫市东郊的伊兹麦伊洛奥公园。牵扯到邻国,稍不留神,话题涉及历史、政治观念,便可能向争执发展。吴怀莘是待晚辈以诚,魏南是事长辈以恭,初次会面,只谈风物,不谈大事,聊了几句,难得意见竟颇为一致。 关陆笑得有点装,在吃第二只香蕉。吴怀莘知道他和苏女士需要聊一聊,便邀请魏南去书房看他的藏书。 书房在二楼,由实木楼梯盘旋而上。宽敞的起居室内,沙发这边一下空了大半,高悬头顶的吊灯好似更亮了,照着墙上一套四幅的浮雕,直照到大约四米外,那里有一组充当隔断的展示架,架后是拼织地毯,苏樱还在小几旁看书。 关陆能贫,这时却词穷了。他和这个干妈吵过、僵过,那是叛逆期恰逢更年期,两柄锥子放进同一个口袋的磕磕撞撞。力的作用是相互的,他从没存心气过苏嘉媛。 苏嘉媛这时候才认认真真地看着他,像在检查一件拍卖品。眼神带冷风,说话也直接。 她切入主题,“送这些是你的主意,还是他的主意?” 关陆笑了,“有区别么?” 苏嘉媛摘下眼镜收好,不再看他,问,“去看过你爸妈了?” 关陆刚扔了香蕉皮,坐回苏女士对面,顿了一下,答,“带他去的。” 这个“他”指的是谁,不必赘言。关陆近乎荒谬地想,要是早知道有今天,以前能顺着她就都顺着她了,不至于到如今,想明白了该尽量顺着她,偏撞上不能顺着她的事,变成从十一岁起一路违逆她到底。 苏嘉媛又问,“回来有什么安排?” 关陆想了想,嘴放甜点,“见几个人吃饭,去趟开天寺,剩下就是陪你、吴叔叔,还有樱樱过年。” 苏嘉媛没来得及开口,座机的铃声响起,Celine接了电话,过来用英文说,“Rogers希望和你通话。” 苏嘉媛道,“告诉他,我去楼上接。”起身又嘱咐她,“多准备一间在二楼的客房。” 关陆觉得多余,“一间够了。” Celine不知是否该听关陆的,等苏女士发话。 苏嘉媛将重音落在数字上,重申,“准备两间客房。” 关陆等苏女士上楼,才叫住Celine,说,“两间相邻的。” 他踩着拖鞋走过展示柜,苏樱立刻半转过身,连图书都立起一侧封面,赌气不让他看,只留给他一个窄窄瘦瘦的肩膀。 苏嘉媛流产过几次,这对夫妇本已做好无后的打算,谁知苏嘉媛年过四十,竟又怀孕了。她执意要生,无法顺产,后来做的剖腹。可能是先天不足,苏樱从出生起就比别的孩子小,病得多,不认人,学说话、识字也比同龄人慢。现在九岁,看起来至多八岁。她像是察觉得到别人如何看她,父母怎样担忧,性格更敏感,有什么话都不说出口,不算朋友的朋友也只得苏女士请来照顾她的贾思敏一个。 吴怀莘不愿给她太大压力,说服妻子将女儿送至加国读书。吴怀莘一年有大半时间在那里,苏嘉媛也习惯了两头兼顾。结果就是如多数稚龄到海外的华裔小孩,中文还没说溜就改了英文,汉字只会写几个,要等她来日方长慢慢学。 她立起书,关陆反而看到封面,顶端一行字,说莎士比亚也可以有趣,下面写着儿童阅读版《麦克白》。关陆愣了一下,谁说国外孩子幸福,这也太超前了吧。 贾思敏解释道,“《麦克白》一般是十一年级学的,这是专门给四年级小朋友看的图画版。” 一楼的起居室连着阳台,白天光照极好。用落地玻璃封起来,铺好地毯,就成了与花圃大树为邻的阳光室,苏樱经常待在这里。 关陆走到她身后,比起这个小女孩,关陆是很高大的成人,低下头就能俯视她在看的书上的内容。 确实是图多字少的排版,翻译成摩登英语,为了照顾小读者,遣词也通俗易懂。苏樱抬起头,白牙齿碰着下唇,蹦出两个单词:“还有电影。” 她抱着书,贾思敏体贴地补充,“是的,Cherie还看了《麦克白》的电影。”说完,对关陆笑了笑,问他喝不喝野莓茶,得到肯定回答,便端起小几上的空了大半的玻璃茶壶,去加热水。 要保温,茶壶底座里放了矮矮的饼形蜡烛,苏樱不眨眼地看小火苗,猛地抬起头,对关陆说,“我不喜欢他。” 关陆陪苏樱跪坐在地毯上,隔着长却不宽的小木几。关陆并没正面回应,只是伸手摸摸她的头顶,带开话题问,“电影里你最喜欢谁?” 这回没有贾思敏代答,苏樱也没有避开关陆的手。她的头发细而软,睫毛长长的,低垂眼睑想了想,说,“麦克白夫人。” 麦克白夫人唆使丈夫弑君篡位,不得善终。关陆没想到苏樱会喜欢这样明显不是好人的角色,想知道原因,“为什么?” 苏樱道,“她漂亮,我喜欢她。” 她是标准的以貌取人,关陆见贾思敏还没回来,很有兴趣地逗她,“魏南也好看,为什么你不喜欢他?” 苏樱似乎动摇了一刹那,又坚决地说,“我要二十岁的好看,不要四十岁的!” 总结起来,就是两个要求:年轻、漂亮。关陆把她抱到怀里,也不知该笑她太天真还是太现实。 贾思敏端茶回来,这回是专门留给关陆的。小孩子需要早睡,苏樱的上床时间要到了,和关陆道过晚安,由贾思敏带她回卧室。 关陆坐了一会儿,吴怀莘竟然也下楼,魏南跟在后面。吴怀莘先前将书房带出的书放在茶几上,和魏南聊完了,专程下来拿。见关陆在喝茶,想起他连吃了两只香蕉,估计和魏南下飞机后都没吃晚饭,便多提了一句,要是饿可以让厨房煮宵夜。 关陆其实已经不饿了,还是接受他的好意。也不必人家晚上煮东西,只开冰箱搜刮了点冷食。他左手面包,右手芝士地拿好,忙里抽闲问魏南,“吴叔叔到底弄到什么书了,看那么久?” 魏南从他手里把后两样接过来,说,“没什么书,下了一盘棋。” 吴怀莘这些年在研究国际象棋,倒不是深受西方文化熏陶,而是认为国际象棋是从中国的六博衍变而来,暗合易经思想。 关陆没听说魏南会下西洋棋,这回现学现卖,任他再智珠在握,也难逃一个败字。魏南对这个字的滋味体会不多,关陆遇上侍奉长辈的差事就没影,这时想也知道,陪下棋还要输得好看,求一个皆大欢喜,实在是很见修为、心性的事了。 魏南随身的行李是从机场直送酒店,这会儿转送苏家,花费了半个钟头。 两人收拾行装时各顾各的,关陆也不清楚魏南带了什么。他耗在魏南那边,说说闲话。魏南打开皮箱,取出一套袖珍茶具泡茶。 既是旅行,便不太讲究什么茶配什么器。茶具是通用的一色甜白,三杯一壶,瓷质透光,看上去又薄又脆。关陆随便坐在吧台边的高脚座椅里,手肘搭着椅背,再看魏南拿茶叶,不禁调侃地啧了一声。 他这时候已经吃完面包夹芝士,鱼子酱、小汤匙、还有饼干仍放在一旁未动。关陆其实不吃鱼子酱,魏南多看他主动拿的几样东西一眼,问他要不要茶。 关陆喝够了果茶,魏南在沏的茶再香,他也兴致缺缺。关陆很大爷地靠着皮椅背,直到敲门声响起,才撑起来站好,趿着拖鞋去开门。 门外的人比他矮很多,他弯下腰,苏樱穿着睡裙,一下子扑进他怀里。他早料到苏樱要来找他,被猛地一扑也不吃惊,站得很稳。关陆把苏樱抱起来,苏樱比任良的儿子大几岁,但只比他稍重,小男孩、小女孩不一样,难讲这种体重正常与否,抱在手上,小孩子好像连骨头都是软的。 她光着脚,在关陆面前本来无所顾忌,可以大胆直说我想见你,所以半夜腾腾腾地敲门。发现魏南也在,就不说话了,还有些懊恼。关陆想想没笑,把她放在高高的吧椅上。 关陆靠吧台站着,抱臂跟苏樱说话。苏樱非要他讲故事,关陆即景生情,临时改了个小红帽夜访大灰狼讲給她听。编到结尾,听故事的正主不买账,哈欠连连,魏南倒似乎是笑了一下。 关陆把苏小小姐抱起,带她回三楼卧室。楼上一片黑,他开门时多留了点神,压着门把手,没弄出声响。走到床前,苏樱的被子是印成夜空的深蓝色,上头堆满金黄的星星。放她在床上,蓬松被子盖上去,衬得人更小了。 临要走,苏樱迷糊地攥住他的手指,还记得重复,“我不喜欢他。” 关陆抽手出来,明知她多半听不到,仍难得温柔地说,“但是我喜欢。” 这天晚上,苏嘉媛有些失眠。 他们夫妻感情很好,没有分房。吴怀莘一向浅眠,半夜里察觉苏嘉媛连翻了几次身,最后走下床,披起搭在床尾凳上的晨衣,坐到梳妆镜前。 这时,天边一丝光也不见,吴怀莘要拾床头柜上的表来看。苏嘉媛道,“没事,你睡。” 吴怀莘反而坐起身,打开了台灯。 让苏嘉媛烦忧到夜不成寐的,除了女儿就是关陆,而且多半是关陆。从中学起,关陆总被女老师告状。且越是漂亮的女老师和女同学,越受他招惹。吴怀莘一度担心他长大会变成两性关系混乱的花花公子,或者未成年便与某个女生私定终身,万幸他像大多数比较活泼的男孩子一样,高中突然醒悟发奋,也没有出国,而是去了景安。后来毫无征兆地向苏家人出柜。抛开露水姻缘不说,先是大学同学,再是一个酒吧侍应生,之后是庄慈,现如今,他似乎要定了魏南。 吴怀莘自认不是过分保守的人,惊愕过后,能接受关陆的性向,亦能理解他兜兜转转的情路。吴怀莘不像苏嘉媛,苏嘉媛和现为姚夫人的楚女士有点头之交,约略知悉魏南与姚家的一些事,对魏南全无好感。吴怀莘也欲查探魏南的为人,因此拉他下了那盘棋。 一方是浸淫已久,一方是首次接触,他这一盘可谓胜之不武。魏南是初学,棋局中的决策足够严谨,行一思十,可见其思虑周详。他对游戏的输赢无动于衷,却尊重对手,善始善终,又像是那种涵养好到漠然的人了。 吴怀莘回想一下,等到眼睛适应了不算刺目的灯光,宽慰她说,“你也不要太担心,他肯在我们面前做到这个地步,说明他和小陆是有情分在的。” 苏嘉媛已认定魏南心思深且重,绝非良配,不会为吴怀莘几句话所动摇。见她不言语,吴怀莘不以为忤,只是凝视她瘦削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 次日早九点三十,魏南和王福生有约,孙倩如会在九点整带司机来接。 关陆亦接到几个宣台熟人的信息,约他见面。 关陆靠着楼梯尾的扶手向下看,旋梯侧对一整面大窗,墨绿长窗帘向两侧挽起,掩住三分之二的玻璃。外面的阳光明亮,魏南的车开过隔开花圃的一排梧桐,金黄树荫映上钢琴黑的车身漆,浮光掠影,实在流畅好看。待司机停车,副驾座的门打开,高跟鞋轻轻落地,孙倩如抱着一个文件夹走出,站在侧驾座外等魏南。 她简直换了个模样:穿上黑色套裙。长发仔细地挽起,没有佩戴饰品,露出一段线条优美的颈项。这是关陆圣诞舞会后初次见她,斯人柔婉不再,十足专业干练。 孙倩如站姿秀挺,极富耐性。她做了近二十年任人摆布的洋娃娃、一年多苏优善解人意的闺中密友。闺蜜本就是可以利用的人脉资源之一,人往高处走,她能拾级而上是她的本事。 关陆此时便想,她与苏优不是一路人,冷落了苏优更好。明知堂兄孙建平是个什么货色,还与自家人连成一气,将苏优推向他。若此事后,孙倩如对苏优热络不改,就该轮到蒋美愿操心了。 稍晚一些,将近午饭,关陆去苏家车库转一圈,同管车库的年轻人讲过,开走一辆枣红色的老车赴约。 那车目测是八零年代的,线条比较方。四座,车内极为宽敞。开得少,但是勤保养,车厢的绒面都很干净。除了音响换过,其余一应原装。 他要去的地方是环江世纪酒店,停车场像几层的车展用地。关陆和人约在酒店里的敦庭,吃中餐。该处菜品是贵而不饱范畴内的佼佼者,主要是吃排场,关陆这种肉食动物不喜欢。然而做东的陈耀与廖宇翔都是应酬结识的,不来这类地方,没其他地方可去。 定包厢的是廖宇翔,先来的却是陈耀。服务小姐将关陆引到包厢外,关陆进门,陈耀即离席出迎,又是握手,又是拍肩,笑容满面。关陆比他高,最先留意到陈耀的地中海问题恶化了。寒暄之中,陈耀时不时小心翼翼地抬手,捋一捋头顶日益稀疏的头发。 关陆拉开餐椅,“我还没来得及恭喜你,陈副总终于把那个副拿掉了。少了个副就是不一样,上回请还在海尔顿,这回已经升级到世纪环江了。” 陈耀在一家外资公司KMS任职,当年在景安,建工、KMS、以及庄慈代表的林氏唱了一出台上台下的三国演义。庄慈先居心不良,关陆一门心思对他装凯子,陈耀左右逢源。最后大家对翻底牌,关陆神不知鬼不觉地拉拢陈耀反摆庄慈一道。到头来,关陆和陈耀成了酒肉朋友。 陈耀给外企打工,万年老二。这回升职,惊喜之余竟有些不好意思,自谦道,“不值一提,不值一提。说到底无非是个洋人买办。” 关陆思维较发散,说到“洋人”,陈耀的妻子拿的英国身份。陈买办三年前离婚,一年前复婚。这位仁兄于公于私都逃不脱洋领导的掌控,委实值得知交兄弟们齐齐为他拭一把男儿泪。 聊了一阵,廖宇翔这东道主未到,菜也点不得。陈耀望望包厢门口,代为开解,“唉,老廖也不容易。你不知道,他最近……”斟酌了一下,全盘托出,“离了。协议离婚,净身出户的!” 关陆讶然,陈耀摇头再三。陈耀打过离婚战役,婚后共同财产对半分已是伤筋动骨,仁至义尽。像廖宇翔这样离一次婚即赔上全付身家,实在亏大发了。 陈耀苦笑道,“老廖这个人,不听劝。你说他不为别的女人,这么多年都过来了,离什么婚啊。他老婆也是,话顶话,以为狮子大开口就能吓住老廖。谁知道她一说,老廖全答应,见了鬼,只求马上离。直接找律师写的协议,就等她签字。” 陈耀也算八卦了。关陆嚼着凉菜听,没忍住乐了。照陈耀这逻辑,要是廖宇翔为了别的女人而离婚,倒还说得通些。 关陆刚要调侃回去,他们谈到的主角已登场。这次引路、开门的服务小姐换了一位,一样的湘妃色旗袍,身段曼妙,薄施脂粉,衬得她身后廖宇翔脸色更黑。 廖宇翔这个人沉默寡言,进包厢先连着为迟到道了两次歉,然后才坐下。朋友小聚,没有提前订菜单,此时请服务小姐过来点菜。 点菜是门技术活,要顾及众人口味,以使宾主尽欢。廖宇翔点了素菜和汤,知道陈耀吃惯鲁菜,代他点了胶东海味。他不熟关陆的喜好,关陆也没假客套,直接要了红烧肘子。 关陆放下菜单问陈耀,“不说老廖,我听说你老兄最近也忙得上火啊?” 陈耀说,“不是忙得上火,是烦得上火。我就不该答应《实业》的专访,还以为是好事,能长长脸,谁知道他们派的那记者,说好听叫耿直,说难听就是半点眼力都没有,逮着不该问的问个没完。他是能交差了事,哪管我这边洪水滔天。” 陈耀叫苦不迭,廖宇翔透露给关陆,“他也没让人好过,就拖着,《实业》那记者追着他跑。” 给戳破心思,陈耀也不恼,还是笑嘻嘻的,这回竟显得十分狡猾。 关陆寻思了下,反而跟廖宇翔站一边,说那帮记者,没吃素的,跟他们过不去你何必。 他说完,廖宇翔放下茶杯望过来,陈耀也甚是意外。陈耀大概清楚关陆和庄慈那段破事,庄慈固然包藏祸心,关陆看似得过且过,大而化之,能在最情浓处及时止损,顺手补上一刀,足够让他这浑水摸鱼的旁观得利者忌惮了。当下见关陆处事的态度与旧时印象不同,不由略感唏嘘,男女关系也好,男男关系也罢,涉及性、爱、利益,就只有当事人有资格评断。或许自己过于以己度人,将关陆想得太狭隘。 陈耀没把《实业》的记者当回事,见状就感慨道,“算他时运高,既然你们这么说了,我还能不卖他面子吗?” 三人各自说了近况,仔细算来,与公事合作完全无关的聚会还是第一遭。等到菜和酒水陆续上齐,彼此都有改观。 关陆想到回去魏南在,没怎么喝酒。陈耀倒是兴致很足,连喝了几杯,喜气洋洋的。沉默了一阵的廖宇翔忽然转过头,问关陆,“我记得你是七九年的?” 关陆确实比他们小几岁。他不懂廖宇翔怎么有心论资排辈了,就坦然说,“对,刚好‘一九七九年,那是一个春天’。” 廖宇翔表情很凝重。 陈耀喝酒上脸,这时已经红光满面。他算了算,转头跟廖宇翔说,“三十三。” 陈耀原本小看了关陆的气量,现在又高估了关陆的情怀。陈耀说,“知道TKK那事,我就和老廖说,等你来宣台,一定要请你吃饭。” 关陆至此才明白过来。之前陈耀觉得关陆偏激,不敢深交;关陆也觉得陈耀市侩,只值得做酒肉朋友。等到再无利益关系,倒发现交情可以再进一步。 他们没留服务小姐在旁,廖宇翔默不做声地喝了杯酒,说,“九几年的时候我们第一次受邀去欧洲展会,一共三天,卖了两台5吨装载机。最后一天有个俄国人来我们展位参观,他那个眼神我怎么都忘不了。欧洲人根本不相信我们能造出自己的大型设备。”他笑了笑,又倒满酒杯,“不说了,这杯我敬你。” 关陆暂时把魏南放一边,也举起酒杯,难得正色道,“该我敬你们。” 那天吃完饭,陈耀提议去“放松一下”。关陆爱凑热闹,也不怕陈耀被媳妇秋后算账。双方一拍即合,廖宇翔近日面如棺材板,摆明生人勿近,陈耀和关陆更不能放过他。 这种休闲娱乐的地方,入夜才逐渐热闹。他们打了个时间差,去的时候是六、七点,俱乐部里人气不高。舞台上,彩光在蓝红之间几番转变,色调偏暗,光斑遍地,闪来闪去。一个穿小礼服的女孩子扶着话筒,舒展双臂,摇晃身体,投入地唱舞曲版《我们将再次重逢》。 陈耀喝了两杯,说话没那么注意,暧昧地问关陆,“你信不信,今天在这坐到12点,有精彩节目。” 廖宇翔一脸不敢苟同,关陆来了兴趣,配合地打听。陈耀就愉快地知无不言,这里九点后有钢管舞表演,后半夜热舞女郎还会邀请一位男士登台。 陈耀嘿嘿笑着瞟了眼舞台,跟关陆说,“你可能不熟,这是刘荣在,就是苏女士那表亲,的地方。唱歌跳舞的小妞眼界都不低,我看刚才那个挺喜欢你,说不定待会就坐你怀里跳舞。”这话说完,又无限唏嘘地望了眼关陆,意思大概是年轻真好,未婚真好。 关陆看他这么心里不平衡,就乐了,说比不上你老兄家庭斗争经验丰富,这时候来大大降低了撞上嫂夫人熟人的几率。但是为了大家后院平安,我们还是早点撤吧。 陈耀不关注关陆的私事,被关陆有意无意一提点醒:关陆这也是已经有人管着了。达成了这种共识,话题中心又回到“辛苦拼搏十五年,离婚回到发迹前”的廖宇翔身上。 要说廖宇翔是个不合时宜的人,人家考大学,他也考大学;人家下海,他也下海;人家挣钱,他也挣钱,他挣钱后不想着给资产翻翻倍,倒出国留学读书去了。读下MBA,不要外资企业的聘书,回了民营企业。好不容易奋斗到中层,又铁下心离婚,这几年买的车、房全归前妻,反欠下每年一笔赡养费。眼下他要做个投资,陈耀估计他抽不出那么些资金,怕是要拿父母留的旧房抵押。想帮一把,廖宇翔偏不肯向朋友开口。陈耀没办法,借聚会这时机试图软化他,哪知道人家是硬汉,不吃这一套,看出苗头居然提前告辞了。 陈耀面色不佳,廖宇翔视若不见,走前坚持要为他们把酒帐结掉,场面一时又有些紧张。 关陆直接按住廖宇翔的手腕,说,“别跟我抢,今晚酒帐算我的。” 廖宇翔这才退步,点头道,“既然是朋友,我就不多说了。” 关陆放开手,拍了拍他肩膀,说你把我们当朋友,我们也把你当朋友。别忘了,朋友有通财之义。 陈耀是难得助人人不要,之后在骂廖宇翔不识好人心,死要面子,活该。关陆看他愤懑,多叫了酒,倒到方杯里,慢慢陪他喝。 虽然喝得慢,伴着满耳靡靡之音,关陆慢半拍的觉得周围人声逐渐高了。喝到最后,再看舞台,只见灯影憧憧,看不清人,便明白是半醉了。 陈耀比他状况堪忧,陈耀平日是喝酒掺水的那号人,这会儿实在过量,趴在桌上絮叨,“看你现在,原本我不想提,反正现在你也无所谓了……嘿嘿……那个庄慈要结婚了。” 庄慈这个名字像一粒小石子,扔进心湖,水花一闪,没激起什么大波澜。关陆想,有可能酒精麻痹了部分神经。他“啊”一声,顺理成章地往下接,“和钟家二小姐嘛。钟家找人算过了,钟婉宜属龙,年初三是吉日。” 陈耀几乎有些惊叹,随即想到,庄慈联系过关陆。他勉强做出一个困惑的表情,彻底醉倒了。 关陆坐着醒了会儿酒,招手结账,安顿好醉醺醺的陈耀,找代驾回苏家。西山庭沿山而建,盘旋的路面平滑,视野开阔。这个季节六点就好似九点,夜里驾车跑这段路,车轮像压在淡淡的银色月光上,车内的音乐也是合衬情境的舒缓怀旧,放在电影里,该是男女主角久别重逢,相顾时情潮似海却欲语无言,只在微微山风中依靠并立。 可惜比起剧本,生活更像账单。费尽心机,千方百计的应付,压上全部感情,也不知对方买不买单。 那个对方或者是魏南,而他和庄慈,就是典型的一本烂帐。谁欠谁说不清,一笔勾销不甘心,要清零就纯属自欺欺人。 关陆进门,一楼的装饰座钟上时针指到八点,苏樱的绘画课进入尾声,没空来缠他。苏嘉媛夫妇则是从不干涉已成年的晚辈。他就这么一路无人问津的走,唯有临上楼前,Celine问他是否有兴趣吃宵夜,今天的甜点是蜂蜜香草帕什卡,关陆谢绝。 他不知为何,走到魏南房门外,不认真地敲了敲门,就推门往里走。 客房只有一层,没大到放眼找不到人的地步。魏南站在离卧室近一些的地方,外套挂起来了,穿着衬衣,较往日放松。于是关陆大脑里某些绷着拉扯的线也松下来了,这种感觉,像一个口渴的人被难以言喻的焦躁驱使前行,拨开灌木,忽然天清云淡,眼前是一片一望无际的水面。 魏南的袖扣被取下,放在茶几上。他有几对大马士革金属织锦的袖扣,关陆走过去,拿起来辨认上面的花纹。这几对袖扣长得太像,关陆辨认不清,放回桌上,堂而皇之地占据了离魏南最近的沙发。 关陆说,“你那公司不是在皇后长期有房吗,我让司机把陈耀扔那了,让他呆一晚。” 魏南对此没有意见,只问他,“怎么想起送酒店了?” 陈耀和妻子都在宣台,他家里管得紧,不回家麻烦。哪怕陈耀醉得不省人事,按关陆的处事习惯,应该把他送回家,或是叫人来接。 关陆舔了舔嘴唇,“没办法,几杯酒下肚就话多,翻来覆去说忘不了当年出差亚非拉得了急性什么炎,家庭旅馆那台湾老板娘照顾好的……后来老板娘离婚了,为什么他没去找?因为发过誓要功成名就再回去。”他总结,“给他老婆听到,又得闹离婚。” 说完觉得哪不对,再看魏南,脑筋总算理清楚了,哪出了错,都是旧情人惹的祸。 关陆靠沙发坐着,皮面发凉,坐久了有种滑而暖的触感,更是懒得移动。他打不起精神,捡起被扔在沙发上的外衣抱住,直截了当地说,“别理我。” 这个样子,像他追魏南的某个时候。他追得紧,魏南不回应,关陆被吊在半空中,久了也烦躁。清醒时不说,醉了才表现出来。最出格的一次,他喝醉了就跑去找魏南,那时魏南还不长驻景安,没住颐园,住市郊别墅。关陆也不记得进门做了什么,据说是不睡客房,抱着魏南的沙发不撒手。第二天,双方见面跟没事发生似的,关陆还昧着良心夸:您这沙发睡起来就是舒服。 魏南正打算泡茶,没理他。泡茶的动作不快不慢,听不见器皿碰撞。关陆靠着沙发,耳中捕捉到细小的热水冲进茶壶的声音。那声音也过去,热雾泛起,茶叶似乎换了一种,生鲜的香气与上次有差别。等到茶味充盈于室,又消散开些,魏南放一杯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关陆捧起茶杯,茶只倒了六分满,并不烫,杯壁上挂着小水珠。喝过半才尝出有一点佛手香,安静宁神的。关陆的酒意退了,爬起来跟魏南说,“苦。” 魏南望着他笑笑,端走他手上的茶,“那换一杯。” 这一换,换的是魏南那杯。关陆喝了一口,更苦,他放下茶杯,感叹道,“还不如不换。” 次日下午,魏南约了楚女士。这对母子昨天并不是没空,今天上午也并不是没空,但要约一定会定一个这样的日期。许是太早不免有不留人余裕之嫌,再晚又品不出那份看重会面对象的意味。 关陆今日有大把闲暇,整日陪苏樱画画。 待魏南回来,正是下午,关陆坐在花厅,翻苏樱的画册,对魏南说苏樱画了张他的肖像,但他觉得并不像他。 魏南看那画册,说你很喜欢苏樱,又问,“喜欢小孩子?” 这个问题有澄清的必要,关陆想了想,纠正说,“我喜欢别人家的孩子。有时候还喜欢欺负别人家的孩子。” 这时关陆放下手机,察觉魏南似乎有话要讲。可他最终闲谈下去,没开口。 次日,关陆收到一个陌生来电,电话那端的女声没有年轻姑娘的脆,极之温柔清晰,条理分明的说明来意,是希望知道关陆是否方便,定个日期一聚。她语气和悦,与魏南不同。发过几封邮件,关陆没理由不第一时间认出她的身份,尊称一声伯母。双方都给足了面子,顺利商定好时间和地点。关陆一面与魏南他妈说话,一面暗自好奇,难道魏南昨晚没说的就是这件事? 他的分心没瞒过楚女士,电话那头,楚女士放缓语速,说,“我们都知道,魏南不喜欢我干涉他的事。他知道我会直接联系你,我来找你,你要拒绝也不必有任何顾虑。” 关陆顿了顿,“那您为什么……” 楚女士听着,却没听见下文。她笑了笑,续道,“因为我想见你一面。我和魏南的关系确实已经很悲观了,但是我暂时不考虑放弃。” 楚女士和关陆约在两天后,午餐时间,一间半开放式山景餐厅。楚女士说,这个季节,西山的红叶再不看就晚了。 岚山居不至于要求食客严格正装,然而毕竟是初次见面,关陆出门前,还是换了一套西装。他到底不愿太拘束,因此腕表戴了相对休闲的一支。 这天魏南的日程也不紧,上楼时正看见关陆在找领带,最后拿了一条细款单色的。关陆对魏南一笑,那条领带系到一半,就被魏南接手了。魏南换了个略复杂的打法,关陆低头看他的手,玩笑道,“怎么,想让我给令堂留个好印象?” 魏南没抬眼看他,回道,“对可有可无的事,我不抱希望。” 关陆嘁了一声,魏南继续手上的动作。由他处理,这种琐碎的事也能令人感觉稳妥安心。魏南对关陆和楚女士的来往持不赞成、不干涉的态度,弄完领带,关陆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回头望了一下。 魏南仔细地看了他一会儿,脸上描绘不出是什么表情。他说,“别想太多,只是陪她吃餐饭而已。” 关陆笑着点点头。那一刻,他发现他猜对了,怀念也好,怨怼也罢,对于这位生身母亲,魏南并不能完全像表面那样无动于衷。 楚女士是长辈,且是女性,所以关陆早到了十分钟。 这一天确实山风不盛,阳光极佳,室外宽大的阳伞都派上用场。岚山居在山顶上,室外比室内的视野要好一些,放眼眺望,近处是山林簇拥,而远处依稀可见高楼街道。上下山有小径、有缆车,实在是很惬意的地方。 楚女士当然准点到达,她由司机接送,车停在岚山居下专门开辟的停车坪。 关陆见她下车,在车外树荫下站定,婉拒了司机撑过头顶的洋伞。她穿一件款式简洁的长大衣,长度直到小腿。因为身材高挑,举止斯文,看上去很有风度。待她走近,侍者为她拉开座椅,关陆这时看得清楚,楚女士并没有佩戴太多饰物,只在胸前戴有一枚金橄榄叶镶嵌细小珍珠的胸针,发饰也是与之配套的同款。通身上下,与她最不搭的反而是来自她本身的一头银发。 察觉到关陆的目光,楚女士笑道,“如你所见,我已经不年轻了。” 阳光下,她的银发光泽璀璨。关陆也笑了,说,“现在我不得不同意,魏南果然是您的儿子。” 这次来宣台,关陆想着有备无患,预备了给楚女士的见面礼。 珠宝有四王一后,楚女士适合王后。那是一套珍珠首饰,包括项链、耳环、胸针。据关陆那个当铺少东的朋友介绍,这套饰品出自德国某个生产商,应为三十到五十年代间的作品。虽然出品证明遗失了,但是每件单品后的制造者徽记清晰可见。出产方不惜工本、人力,整套饰品工艺精湛,品貌完好。 那位朋友也清醒,听关陆提了下送礼对象的性别、年龄就推测出是准岳母。话题一路朝着“嫂夫人的事我义不容辞”发展,过后,关陆心情很好的发图给魏南,问这个给令堂怎么样。魏南说没必要这么郑重,关陆回他一句:我乐意。 那阵子,他刚把自己从一个违反建工条例私自开的做零件配套的小公司里摘出来,抓住合伙人忽悠一通,成功卖掉所有个人股份。钱哗啦啦地流到手里,再被他哗啦啦地花掉。见面礼超出预算百分之三十几,对他来讲不存在任何区别。 点饮品仍是女士优先,楚女士没看饮品牌,向侍者点了一杯大吉岭。关陆则要了双倍咖啡拿铁,趁饮品未上的空档,先送上礼物。 那是只扇贝形的丝绒盒子,暗蓝色的,端在楚女士手里,衬出她手指白皙修长,指甲也片片圆润精致。 看女人的年龄可以看眼、颈、手,看眼睛时关陆还不觉得,现在看到手,他忽然意识到,楚女士确实不年轻了。张国庆做人厚道,讲她的故事时用了春秋笔法,只说夫死再嫁。在那个年代,那个情境下,能做到月余内另择良人托付终身,此中种种曲折隐情想必是不逊于她初嫁的另一个故事。 楚女士开启首饰盒,脸上恰到好处地表现出收到礼物的愉快。她轻轻合上盒盖,道,“真巧,前几天我还在想,要是到了这个年纪还有年轻男士愿意为我挑选礼物,都要让小姑娘嫉妒了。” 她比关陆想象中的“楚女士”更精力充沛,言谈之间,亦不乏风趣。楚女士明白得很,要想魏南接受她,她需得先接受魏南的一切,包括关陆。彼此间达成共识,关陆道,“这是我的荣幸。” 楚女士常来此处惠顾,餐点撤下后,主厨照例奉上打包好的几样招牌点心。楚女士示意关陆收下,提笔签单,“你的礼物不能白送,我也有些东西要给你,或许你刚好感兴趣呢。” 她做了个手势,让关陆先别急着推辞,抬头接着往下说,“是魏南的照片,大部分是我拍的。是我离开景安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这个神通广大的法宝一经祭出,关陆无法拒绝,大方地答应邀约,道一声,“谢谢阿姨。” 再次会面既然已经敲定,楚女士此番的最后一个目标也达成。关陆起身送她上车,她走出阳伞,含笑问他,“怎么变成‘阿姨’了?” 阳光照着她的侧脸,一时间只看见秀丽的轮廓,尤其显得年轻。关陆道,“没见面之前以为该叫伯母,今天发现把您叫老了,还是赶紧改阿姨吧。” “恭维话。”楚女士回头看了他一眼,如同叹气般笑着对他说,“但是大多数女人都爱听。” 开车回苏家的路上,关陆开了车载电台,某个频道正在回顾《绅士喜爱金发女郎》,稍后放的音乐是玛丽莲?梦露的《钻石是女孩最好的朋友》。他回顾了近期生活,诚然如此。男人讨好女人的伎俩有限,要搏厉害的女人们好感,总也逃不开送珠宝首饰这些俗套。之后假设她们会喜欢。 他拎着糕点盒进门,居然看见魏南坐在一楼客厅后。在这种地方,工作相关的文件肯定是看不了的了。他面前边角雕花的硬木圆桌上放着一杯红茶和一本杂志,关陆凑过去,越过他的肩膀扫了眼,配图是金黄的油菜花里一排黑瓦白墙的徽派建筑。那是本旅游地理杂志,用来打发时间,可以随时合上。 关陆绕到他身边,看看魏南,说不就是跟楚女士吃餐饭吗,你还专门守在这等我? 魏南习惯他往自己脸上贴金,简要说,“苏樱找你,结果进了我住的客房,把门反锁了。” 这事原本同魏南无关。 关陆出门以后,一位对吴怀莘冷淡已久的家族朋友有求而来。正主不在,贾思敏按他的嘱托将东西交给客人,双方应酬了几句。苏樱当时也在客厅,或许小姑娘看不上只在对父亲提出请托时冒出的所谓亲故,一直不愿说话,不得不开口就以英语作答。对方见状讪讪,很快告辞。 这本来是一件小事,然而苏家家教严,把小孩子不尊重人看成是极不礼貌的表现。贾思敏没打算向苏女士夫妇打小报告,作为家庭教师,她还是很尽责的对苏樱强调了一番必须礼待客人的规定。苏樱不愿认错,贾思敏坚持,一大一小两个女孩子闹别扭,双双钻了牛角尖,谁也不肯退让。苏樱毕竟说不过,一气之下失手推翻花瓶,转身冲去客房找关陆。 那天晚上她在魏南的房间里找到关陆,就误将魏南的房间当作了关陆的房间,推门进去发现空无一人也不出来,反而紧闭房门,不准任何人入内。这是苏家的家事,魏南作为外人,回来后只进门拿了一次手机充电器。 关陆一边听这件事,一边拉着魏南往楼上走。到三楼楼梯口,有细细的啜泣声,便问魏南,她在哭你怎么进去的? 魏南道,“我告诉她那是我的房间,我有东西要拿,必需品。” 关陆笑,“我就说嘛,小丫头脾气大点,不会不讲道理。” 他让魏南先进他那间房,对守在门外的贾思敏安抚地笑笑,走上去敲门。苏樱知道他回家了,将门打开一条缝,不看贾思敏,只给关陆一个人进来。 她咬着嘴唇,眼睛红了,像一只气鼓鼓的小兔子,扑进关陆怀里,好像受了世间有史以来最大的委屈。 小孩子为一点小事放开嗓子哭,就变成成年人无法理解的怪兽。人们很难想象,细瘦的小女孩哭得稀里哗啦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 关陆放缓口气,“我在,别哭。” 半小时后,关陆出来,带上门,让贾思敏跟他走。走到三楼走廊拐角,小姑娘已经欲言又止几次。关陆对她说,“她不是看不起人,是太要面子,中文说得不好,不愿在陌生人面前开口,怕被人笑。” 贾思敏鼓起勇气道,“我……” 关陆对不远处虚掩的房门比了个请便。 贾思敏迟疑地走过去,过一会儿,听到她有些拘谨的声音。 “Cherie,我很抱歉。是我太武断……” 关陆回另一间客房,魏南看见他身上苏樱的杰作,让他换件衣服。魏南有那么点不大不小的洁癖,关陆明知故犯,作势要带一身狼藉抱他,没有得逞。他换了衣服就坐到沙发里,捡起那块手帕和脏衣,同扔洗衣篮。 苏樱那种小孩,心性骄傲,又要强,其实不难相处。要让她改变态度也不难,缺乏安全感的小孩子对旁人给予的善意毫无抵抗力,对她体贴一些,照顾一些,从“不喜欢”升级到“不讨厌”,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比如在她最尴尬且不愿被人看见的时刻留给她独处的空间,视而不见,置身事外,拿完东西,却在桌上放了块手帕。 关陆又扑了魏南一次,这回抱个正着。他抱够了,放开手臂,评价道,“狡猾,太狡猾了。” 迟一些,关陆拎出楚女士送的糕点盒,问魏南,“吃不吃?” 那是一盒什锦点心,大部分在餐桌上出现过。 魏南那没回音,关陆抬头看他,就见他无声地停了一停,说,“哦,你吃吧,我暂时没胃口。” 魏南不吃甜,少吃糖。这盒点心糖搁得少,与他们在岚山居吃的比,淡了许多,应该是楚女士关照过厨房。关陆叼着半个蟹壳黄,坐吧椅上翻魏南翻过的那本旅游杂志,笑他,“看这个有什么意思,过年前抽两天,我们去旅游。”又问,“后天有空没,给个面子让我请你喝午茶?” 魏南笑道,“为什么不是明天?” 关陆夹着杂志走向他,说,“明天我要见个人,见完再有喝茶的心情就难了。” 他时常会这样,挑一下,刺一下,把感情谈得像下一局棋,用他的黑子去试探白棋的防线,尤其是面对一个从未被他探到底的对手。魏南精于布防,也精于设局,每一次对魏南的试探都好似石沉大海,仍乐此不疲。 魏南,“那就后天。” 次日与关陆有约的是庄慈。 对于关陆而言,“庄慈”这两个字超越了它们指代的人本身,是他三十年人生里的第一次情场浩劫。 不是没失恋过。明确性向后,关陆第一场似模似样的大学恋爱留给他的是困惑,他们一起打球一起逃课,半年后那个在床上腼腆、床下寡言的白净好青年跟他说分手,理由是“人人都觉得我是你哥们,你也把我当哥们。”关陆当时不明白他为何会如此决绝,后来弄懂,他对对方算不上爱,对方爱他,却无法忍受因一份不算爱的爱而裹足不前。 接下来是个酒吧侍应生,他让所有人叫他Kat,曾经是地下乐团的鼓手,化很浓的妆,唱歌像猫叫,遇见关陆时的理想是取代本店的调酒师。他会调Double Mojito,只会那个。酒精含量不高,薄荷味重,有助呼吸顺畅并且适合频繁激吻。他有时穿着黑裙在酒吧后巷和关陆做爱,被高潮折磨得泪水涟涟,把廉价眼线笔画出的上挑眼角冲刷成脸颊上一道一道的墨迹。他没擦粉,要是月光好,他的皮肤白得惊人。那段时间关陆觉得夜晚是薄荷、泪水,还有牢笼栅栏一般的纯黑眼线笔印的混合物。后来他破碎了,据说捅了调酒师一刀。调酒师没死,只是再没有出现。 关陆在二十七岁生日遇上庄慈。 那天他包场开party,玩到晚十点,在酒吧门口发现个合他口味的陌生人。整个酒吧像个犯罪现场,靡靡之音成了引人心猿意马的教唆犯。关陆请了庄慈一杯酒,交换过假名,两人一车纠缠到酒店。次日关陆回顾,这算是收过的最香艳的生日礼物。那一晚身体契合的记忆太深刻,以至于后来在谈判桌上兵戎相见,因为都穿着衣服,着实花了一番功夫才认出艳遇对象。 开场那么好,词锋相对,旗鼓相当。隔着会议桌,当着两个团队的主要成员,用外交辞令旁若无人的调情。他们谈生意的时候像在调情,调情时反倒像谈生意。这是种很新奇的体验,面对的不是男妓、MB,做爱时却确确实实的惦记着该给多少钱。他们皆以青年才俊锐不可当的表象示人,背地里交颈缠绵,偷一场隐秘欢愉。情潮淹到灭顶了,谁要管水面上,仰望的是地狱还是天堂? 所以大错特错,活该诛心之刑。 庄慈是这样一道伤,关陆选择将伤口紧束,任它溃烂、化脓,全看天意,有时无恙有时痛。闲下来猛然想起,真是被它要了半条命。但是不痛的时候又只剩可笑,强健如他,怎么可能死在小小一道伤疤上。 然后今天,想不到他们还有今天,像普通的旧情人一样,恰好处在一个城市,就约个时间,出来见一面。 关陆与他约在酒吧,在停车场停好车,乍一抬头,便见一架银色的莲花闪着阳光驶入。 那是庄慈的车。庄慈开车如做人,言行举止都漂亮。关陆欣赏完拐弯倒车的过程,吹了声口哨,待庄慈走下车,终于留意到牌照,几年未变,眼熟得很。 关陆冲他的车扬扬下巴,“不换?” 庄慈低头轻抚车身,笑道,“我恋旧。” 他看向关陆身后靠着的车,这辆车他从没见关陆开过。关陆朝他走去,把手插到口袋里,了然地笑了一下。 “刚好,”关陆说,“我健忘。” 酒吧不设门童,关陆提前一步拉开大门,庄慈入内,像以往许多次那样,笑着轻声道谢。 和他在一起时,关陆一直是个体贴浪漫的好情人。庄慈不习惯被人照顾,但是回顾那段日子,他不得不承认,被人珍视的滋味无比美妙。 酒吧外表是不近人情的钢结构,内部装潢却是巴洛克式的。墙壁的主色调是红与暗红,饰以静物花卉绘画。水晶吊灯垂下,穹顶上还做了浮雕和壁画,全是丰满赤裸的天使与神女。 他们在吧台边坐下,庄慈向调酒师点了杯鸡尾酒,若有所思地望向关陆。他眼里半明半暗,眼珠是棕色的,像玛瑙或者玻璃。他有一双关陆很喜欢的眼睛,如同珠宝。翻云覆雨时带一点湿润的光。庄慈是可以凭借眼神邀吻的。这时关陆觉得自己仍不够健忘,他心不在焉地坐在一旁,听庄慈自作主张地代他点酒,双唇相触,要了两杯Between the sheets。调酒师暧昧一笑。 画面闪回再闪回,画外音是冰块碰撞,酒杯碰撞,音响里小提琴声音悠扬,雪克杯哗啦哗啦。调酒师将一杯酒放在他面前,咯噔一声,情景定格,关陆和庄慈静静地坐在酒吧里,隔不到零点五米,却是一段很长很长的时光。 关陆笑起来,看了看那杯酒。他说,“我最开始请你喝的就是这个。” Between the sheets,翻译过来很有趣,“床笫之间”。这是个足够含蓄也足够明显的邀约。庄慈举起酒杯,关陆看见他手腕上似乎带着什么,细细的红线藏在衣袖里。 “干杯?” “为什么?” 庄慈还是笑,“为了我们分手。” “我们有说过分手?” 庄慈停顿片刻,“你在怪我?” 酒吧的灯光下,他的肤色是象牙色,像新切开的新鲜乳酪蛋糕,入口即化。这句话也带了点情话的口吻,如同埋怨。他们以“床笫之间”开始,并没能以分手告终。双方都图穷匕见后,他们没多说一句话。公事上重新达成合作,但背叛的阴影洗刷不清。庄慈棋差一着,像个败兵之将,匆匆回到宣台,再不涉足景安,留给关陆一份未完结的……他找不到名词来定义。不恰当的比喻,像个跑了老婆的失败男人,在老婆跑掉前因她偷钱而揍了她一顿。不过那顿揍并不能带给他任何安慰,只能让他更看不起自己,更加痛苦挫败。 关陆反问,“你希望我怪你?” 他们各喝各的,都忍不住低笑。 关陆无耻地总结,我们根本没相爱过。所以今天花销AA。 喝到第三杯,庄慈说失陪,去了盥洗室,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双颊发红,笑意盎然。 回来的时候,他发现座位上空无一人。关陆的外套扔在那里,但是只剩外套在。调酒师告诉他那位先生先结了账出去了,他之前一直在转烟盒,或许是出去透个气抽支烟。 庄慈这才发现,他手上紧紧地抓着关陆的外套。他笑了笑,对自己坦白说真是喝多了,将那件外套搭上臂弯,向店外走。 关陆在外面抽烟,打火机在他手指间一圈一圈地转。他身上只穿着一件牛仔蓝的衬衫,全不怕冷,见庄慈递毛呢外套,伸手接过来,道个谢。 庄慈打开话题,“不知你烟瘾大了这么多。” 关陆就笑,“你不知道的事很多。” 他没想到,庄慈接着问,“比如?” “比如,”关陆揉了下太阳穴,“记不记得我有次出差,对,临时走了三天那次。我不是逼你开荤腔吗,那时候我在等肿瘤确诊。我想要真不巧,遭了天谴,医生跟我说癌症,比起哭我还是笑着就义好点,趁有空,就让你赶紧说个笑话。” 庄慈有些茫然,类似于酒热遇风冷,兜头吹,吹得人发晕。他定了定神,往檐外的天上看,冷得刺人的是夹在风里的雨点,原来下雨了。 庄慈往外墙这一侧靠了一步,有些遗憾的样子,说,“当时你为什么没告诉我?” 他记得那一天,下午连续接到关陆的短信,撩拨他,死皮赖脸的要听他讲黄色笑话。庄慈敷衍地动手指,发了一个听过的回去。有点脸热,又有点别扭——他听过的想必关陆也听过,一定觉得乏味。却没有想到,在从他手指缝里溜走的这平淡的一天里,关陆和厄运擦肩而过,兴冲冲地舒了一口气。 当他面对灾难性的未知时,最先想起他。 天荒地老,他们差一秒就要信了。 关陆没说话,庄慈向他借打火机,抬了一下手腕。这回关陆看清了,他手腕上系着一条编得很细的红绳,红绳上坠有一个不会响的翠玉铃铛,比十几岁女孩的小拇指甲盖大不了多少。那是个铃铛,更是口袖珍钟。钟小姐的钟。 关陆道,“现在说没意义。至于当时,我总以为没必要。” 当然没必要,当时他们刚走入成熟,在最好的年纪,遇见最好的人。当时关陆以为感情和生命一样,是很长很好的事。他现在也这么认为,只是其中很多东西早就不同了。 关陆的手机震动,接到一条短信,是魏南。他看过,对庄慈补道,“恭喜。” “你也是。”庄慈礼貌回复,“经历那么多,恭喜你如愿以偿。” 他们花了太多时间去分享激情,分享欲望。不纯是浪漫,那种对彼此的渴求太惊人。关陆觉得庄慈像一条蛇,滑腻的、紧密的,缠着他,迎合他。他迎合了关陆某种不断膨胀的占有欲,让关陆也变成一条蛇,要一个人,恨不得将他囫囵吞下。到了那个地步,感情不是空气,不是水,更像酒精和汽油,浸透身躯纠缠的夜晚。关陆有种模糊而准确的预感,火迟早要烧起来。没有任何浓烈过头的东西可以长久保存。他没想到导火索会是魏南。 庄慈像魏南,不多不少,恰好五分。这个认知几乎把庄慈逼疯了。魏南与他有相似,更有对比。魏南拒绝过关陆,在庄慈遇见关陆以前。庄慈是自卑的,他是林氏老板林鑫业的私生子,宣台人人心照不宣。他外祖父临终前拜托林老爷照顾女儿,照顾着照顾着,照顾出了个外孙,何其荒谬。庄家无嗣,刚刚好,林鑫业连个姓氏都不必施舍出去。关陆有与生俱来的一身顽根劣骨,能让他收敛的多半为他所爱。庄慈欣然地想,我能。然后他发现,不止我能。他在心里找个阴暗的地方比较,换了他是关陆,魏南与他,不是白玫瑰与红玫瑰,是白月光与地底泥。 他是地底泥,埋下嫉妒的种子,一不小心就开花。没刺到旁人,先刺伤自己。关陆觉得他像蛇,他其实心里有条蛇,在耳边叫嚣,别爱他,利用他,报复他。不做点什么就输了似的。 庄慈太自卑,而关陆目空一切,无法忍受背叛。他们都为一场报复蓄力,撕开面具,付出代价,不问结果,也没有结果。粗暴简单得像一架巨型压路机轰隆隆地开过,把他们之间防御的城墙、攻击的炮台全数碾平,留下个空旷的战场。从此两人间空无一物,没有过去,不会有将来。 关陆和庄慈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没再开口。烟雾升高,庄慈想知道它被雨滴打到会是什么样,可惜它在散入雨幕前就消散了。 一辆轿车静静地开过来,长款,黑色,看上去颇为正式。夕阳西下,还落点雨,橘红偏黄的余晖给车身映上一层霞光。关陆靠墙站,扫了眼牌照,灭掉烟,庄慈看着他,笑了笑。 庄慈说,“可能你不知道,婚礼提前了,改到下周日。她想把春节和元宵放在蜜月里过。” 提及钟小姐时,庄慈的语气里有一点罕见的绵软,像是把心锁进一个丝绒盒子里,很安稳。庄慈身世尴尬,他不愿重蹈父母的覆辙,将婚姻、家庭看得极重。和关陆在一起是一场狂欢,狂欢有时尽,人生还很长,他迟早要结婚。他们不可能相守。双方有这样的共识,仍心怀侥幸,如同看一本一生仅见的最有趣的书,明知看一页少一页,偏偏抑制不住往下翻的冲动。放纵自己沉迷其中,运气坏了点,出乎意料地迎来一个惨烈大结局。 庄慈喜欢钟小姐,多一点、少一点,没有区别。他们是金童玉女化身一样般配的一对。 关陆回了句玩笑,“新一期星周刊没出,我确实不知道。”他终于道,“先走了,再见。” 再见。九十天梦一场,五年前分道扬镳,迟了这么久,才面对面说一声再见。 关陆走向那辆车,驾驶座上开车的司机被吩咐过,没有鸣笛催促,正停着车等他。玻璃上贴了阻光的膜,看不见坐在后座的人。但是猜也知道那是魏南。 ——这场游戏一开始就有三个人,庄慈猜忌,关陆做得太绝,因为输不起,反而都输了。情场如战场,对手不是他人,而是自己。如果换了今日的两人去重度当时,或许故事会有截然不同的结尾。可是世上定局太多,如果太少,关陆和庄慈一败涂地。魏南不曾在他们的故事中正式出场,如今再看,时过境迁,竟唯有他成了赢家。 庄慈想,世事弄人,不在这一回。经过就该习惯了。他看关陆走过去,拉开车门,扬声叫住他。 魏南隐在后座的阴影里,向车外投了一眼,神情仍是很平静。关陆见魏南没表示,便也虚掩车门,转头望向庄慈。 庄慈早有准备似的,上前几步,提醒道,“不要忘记你答应过我一件事。” 他们隔着不远不近的一段距离,足够庄慈的话传入车内。他所指的事不确切,然而他知道关陆会知道他在说什么。 关陆笑,“我记得,不敢稍忘。等你大婚,一定备份厚礼送上。” 庄慈站在原地,仿佛放开了,轻松了。车开动,他的身影越来越小。出路口,转过弯,彻底看不到。 关陆也并没多看车外,待车开远,问魏南,“您这贵人事忙,还抽空接我一趟?” 魏南合上文件夹,说,“应酬完了,刚好顺路。” 车里开着暖气,温度与酒吧内差不多,对魏南而言热了点。魏南体温偏低,但又怕热。他并不需要别人留意或者迁就他的私人细节,司机当然无从了解。关陆见回苏家的路还长,就在后座的控制台上调低了两度暖气,又改小风量。 他尽过举手之劳,盯了魏南一阵,眼底探究的成分居多。魏南衣冠严整,衣着搭配从未出错,常被猜是有位品味极优的妻子在背后打点一切。听闻“魏夫人”的位子至今悬空,不少人讶然过。掉转头想想,也算合情合理。魏南本就不像会需要谁的人。 后座宽敞,多功能扶手横放在中央,充当小桌。空调送风量变小,车内的空气也沉淀下来。安静的空间里,从魏南身上传来一点男香的味道。 出于礼貌,某些场合少不了香水。他身上的这款分香水和香精两个版本,魏南惯用香精版,层次清晰,苦味重。感性的人会联想到森林、落叶、矿石,关陆感性的时候比较少,他只联想到“节制是一种美德”之类的格言。这种香乍一闻很成熟、很低调,闻久了也是霸道的——稍微一接近,其他香水的气息就不知不觉地被盖住了。 这回例外,熟悉的男香下藏有一种清幽的味道,纤细得很,却迟迟不肯散。不知魏南先前和哪位女士接触过,反正不是他妈。关陆坐了一会儿,有点无聊,就靠着椅背,装作假寐的样子,不说话了。 他觉得两边太阳穴下,有发胀的感觉。说不上痛,只是一跳一跳的,惹人烦。这种感觉喝酒时就隐隐有了,吹了阵风,淋了点雨,慢慢转为明显。 魏南问,“喝了多少?” 关陆睁眼看他,还是标准答案,“一杯。” 魏南道,“庄慈那件事,苏邕和我对你有不同评价。” 关陆更头疼了。他望向车顶,说,“我真不想知道苏总是怎么夸我的。不过我记得你说过什么。” 他坐起身,按了下太阳穴,继续说,“你说‘兵强者攻其将,将智者夺其情’。三十六计里的话。美人计?” 他记得很准确,也许是对这件事印象太深刻,根本忘不了。关陆看着魏南,后者也看着他。魏南的眼睛很幽深,深而暗,他眼里什么都有,一闪而过,又像什么感情都没有。好像夜行船,扔石子下去探不到底。关陆又没有声呐设备测距,怎么算得出海面下有几深。 人心真是贪不足。和庄慈在一起,有激情,忽略了不能相守;和魏南在一起,必将相守,仍觉得不满足。似乎这个人身上,有些东西他到底求不得。 他们站在很奇怪的一个平台上,进难进,不进则退。要进要打破一些隔阂,破而后立。正如逆水而行,不能进就退,他们大可以相安无事,放任另一些感情被日复一日的消磨。 关陆以为魏南不会说什么,他错了。魏南叫了一声他的名字,罕见的连名带姓。魏南说,“我一直想知道,什么时候你才能改掉感情用事的毛病。” 窗外下着雨,雨点无声的打在玻璃上,汇成细道流走。关陆看玻璃看得有点出神,耳边都是听不见的沙沙声响。魏南的声音也像雨水打在沙滩上,缓慢低柔地渗入耳膜,莫名生出些恍如隔世的感觉。好像熬夜熬得大脑都烧坏了,成了全是漏洞的滚烫蜂窝煤渣,有人指给你一床羽绒被,一张宽沙发。你难受啊,那就睡吧,闭上眼就好。只是关陆做不到。 关陆说,“受教。” 两个字,切断了这个话题。世人可以粗分为两类,一种是愿意倾诉的,另一种只愿留一切问题自我消化。关陆无疑是后一种,他身上有个开关,在听人倾诉和安慰人的时候感情丰富,轮到他倒情绪垃圾时,那个感情丰富的开关被人为地关掉了。他不习惯拿某些事出来说,哪怕对象是魏南。不是逞强,只是不习惯。 在这方面他很极端,已经无可救药。 关陆靠在车里,看了一路车外。西山居外有一条江水,冬季多雨,江水涨高,流速迅疾。滚滚江水从他们脚下流过,一去不回。下车前关陆嗅了一下,皱眉自语道,“怎么都是烟味?” 他是找借口,魏南太了解关陆,闻言看了他一眼。关陆笑得很开怀,走下车跟他挥手,立起衣领说,“你先上楼,我吹吹风,至少散掉味道。” 那天关陆在楼下待了近两小时,他说的是散烟味,魏南一次抬眼望窗外,正看见他在抽烟。烟头上缀着火星,微小的红点时亮时暗,一闪一闪的,看上去像信号密码。 再晚一些,他去厨房要了杯爱尔兰咖啡。回房间的途中,在走廊拐角处遇到魏南。 他今天几乎做齐了所有魏南不乐见的事。结果魏南只是看了一下他的杯子,说,“不要空腹喝咖啡。” 关陆“啊”了一声,脸上没来得及做出表情,就是发呆。他眼里通常盛着很多东西,变得飞快,一闪一个念头。现在他望着魏南,没想到说什么,眼睛里只剩下魏南一个人。 他看着他。 关陆在不同的人面前有不同的脸,率性者见率性,世故者见世故,阴谋者见阴谋。在他身上,魏南看见过聪明与野心,看见过冲动和自负,看见过迷茫,也看见过执拗。魏南曾以为他看透了关陆,却常常在他身上发现全新的特质。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庄慈一事后,他们关系既远又近,关陆光是约魏南喝茶就约了四回。不知他熬了几天没睡,神色有一些疲倦,见面时郁闷地跟魏南抱怨,没人陪我加班,把我踢出来放假了。他的低落只持续了一瞬,很快又瞄着表提议,好早,我们去坐地铁吧。 然后关陆讲了个笑话。他的一个朋友参与地铁建设,每天打车去开工。 和司机师傅混熟了,司机乐呵呵地说还有俩月地铁通,你就能坐地铁上班啦。 他那朋友就想:等地铁通了我何必再跑这儿上班呀! 关陆居然带魏南去坐了地铁。专程坐新开的一条线路,坐到第七站、第八站,关陆打瞌睡,自然而然地挨着魏南睡了一会儿。醒来也不会觉得尴尬,他坦然地笑了笑,然后对着线路示意图一站站的指给魏南看。 也就在那时,在灯光下,路人中,他为魏南讲解的样子有种吸引力。他是真的喜欢这座他生活的城市,喜欢旅途中的一切,同时对生活中的许多事物抱有热忱。电石光火的一刹那,给了后来的故事一个开头。魏南没有再回避他。大概所有天性缜密又不再年轻的人都需要这么一个时机,排山倒海般压垮存在已久的避忌顾虑,大脑冷静,仅余三个字,一句话:且随他。 关陆端着咖啡站在墙角,等魏南要走,倒是回神了,喊住他。 魏南转过身,关陆提醒道,“明天下午我接你去喝茶。” 次日下午,关陆开车去接魏南。 魏南今天的日程比较无趣,十一点就去横山俱乐部消磨时光。横山俱乐部的前身是某大员官邸,先是收归国有,后来转为商业运营。 关陆到得早了一些,侍者带他沿着长廊入内。两侧墙壁上没挂什么画作,装有一排壁灯。灯光倾照在脚下的手工地毯上,显得地毯的配色尤其浓郁。 长廊尽头是一个五面大窗的会客厅,厅上还有一层,连接一个马耳他式大露台。栏杆都是淡黄的石质的,露台宽敞,设有客座。 孙倩如就在这等他。她还是一身职业套装,坐姿端庄。见到关陆来,便站起身,将饮品册递给关陆,歉意一笑,通知他,“魏先生还没谈完,可能还要稍等一会儿。这里新到的Nari?o不错,您不妨试试?” 孙小姐推荐,关陆从善如流。白衣侍者才退下,一阵风掀动低垂的窗帘,关陆朝露台外望去,恰巧看见魏南同另一个男人在庭院内谈话。他笑着收回目光,问,“那么巧,王福生?” 关陆本来幸灾乐祸地假设魏南要在横山俱乐部蹉跎光阴,现在看来不尽然。孙倩如含蓄道,“王先生也有俱乐部会籍。” 说这话时,孙倩如手中端着一杯柠檬水。为了不重画唇妆,她多要了一根吸管,小口小口地抿水。吸管上略微留下一点浅红的唇彩印。 约略等了等,侍者送上咖啡。温暖的、带有油脂、香草、坚果巧克力味的咖啡香悠扬地盘旋,漫过爬满爬山虎藤蔓的墙。关陆深吸一口气,那种芳香充盈肺部。楼下,魏南和王福生已谈入正题。魏南说了几句话,估计是开条件。王福生一下子抬脸盯住他,好像下一秒就要盛怒,但终究没翻脸。恰恰相反,王老板滞了半秒,忽而大笑,主动伸出手去与魏南交握。 关陆看完这场戏,搅着咖啡,说我来猜猜。 “宣台这边,王家和第三方争码头。眼看第三方要玩完了,魏南到了宣台。第三方一看,救命神仙啊这是,哭着喊着要投奔。王福生只能开更高的价码去拉拢他。” 关陆点评,“你们老板又占了便宜。说实话,我也看不懂,为什么每次,最后,都会发展成两边求他的局面。” 孙倩如随他望去,低头一笑,“也就是您这么说,我们哪敢背后议论老板。” 关陆看了她一眼,孙倩如仍是微微含笑。关陆再一次肯定,她和苏优绝不是一路人。 关陆说,“你们小姑娘都喜欢跑宣台买东西。过几天我带你们老板旅游去,你要不要放个假,约朋友来玩一趟?” 孙倩如转来给魏南打工,目标达成,对苏优有意无意地冷待了。听关陆这么问,她顿了一下,最后只勉强寒暄几句谢谢关心之类的套话。 魏南见过王福生,让孙倩如安排日程约另外两个人见面。 他在俱乐部门口上车,关陆调广播时又听到回顾引进电影那个频道,想起自己见完楚女士那天的感想,讲给魏南听。 魏南问,“发现楚女士不好相处?” 关陆答,“不敢,有楚女士在,是个人都得被吹得如沐春风找不着北。” 魏南就看着关陆的后背,语气很官方,说别担心,她对你很有兴趣,期待下次会面。 关陆带他去海上酒家。 入门的走道狭隘,拉开门就嗅到一阵沉而腻的熏香味。 店里没有食客,关陆环顾一周,跟魏南说,“我们算早的,这里过七点得等位。” 他们挑了卡座坐下,靠收银台涂口红的小姑娘来递菜单,眼神在关陆身上转一圈,再看魏南,就一时没移开。过了会儿,送茶具上桌。 先上来的点心是绿豆糕,然后是流沙包、南瓜饼。琳琳琅琅摆满一卓。 关陆另点了两客豆腐花,下单的小食都上齐了,关陆说,“上次你没胃口,这回我给你补上。” 他的口气里有种水到渠成的东西,理所当然,合该如此似的。楚女士送的你不愿碰,那我请你吃。往事不可追,你错过什么,欠缺什么,总有我一一为你补上。 魏南一时没说话,关陆见他那样,说,这就感动了?你要真感动,可以以身相许。 魏南就笑了一下,问他,还要怎么许? 关陆只是随口一说,被他这么问,反而起了心思,说,“家长都见过了,我求婚你答应吗。” 魏南沉默了片刻,方才道,没有必要。他对关陆说,“我并不信任婚姻。婚姻只具备法律效力。同性之间,连法律效力也不存在。” 关陆知道魏南不信任婚姻和感情,却不知道他退避到这个地步。这时不由在想,魏南是因父母之间的种种抗拒婚姻,或者是,他不够信他? 可能人人都有自己的禁区,对于魏南,楚女士是,婚姻之类的关系更是。他触得了一个,不一定触得了第二个。视禁区如无物,大家开心。一旦存有奢望,就如见深渊。 关陆笑,以一种无所谓的口吻说,“好,你不信,我也不能逼你。” 相安无事到吃完,关陆心情平复了,付过账,也没要找钱,拉着魏南往外走。 门口有几级台阶,关陆退回一步。他和魏南一样高,站上一级台阶就高出一截。这种身高差刚刚好,魏南扶了一下他的腰,他堂而皇之地低下头,去吻魏南的脸颊。 街上有行人,不多,但会有人看见。关陆放任自己将那个吻延长,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他清楚魏南的底线,眼下这个时刻魏南会配合他,如同变相的补偿。或许待会还会做爱。关陆从不讳言他对魏南抱有的欲望,比如把魏南脱光,在一堆冰凉滑腻的绫罗绸缎里肢体相缠、高潮到虚脱,连冷汗都浸出来。他一向认为性爱是一体两面,不管魏南对他的感情是不是标准的对情人的那种,先做到性,那离爱也不会太远。他从来想要最好的,也得到最好的,想要和得到间差的无非是可能被消磨的耐心和一点适逢其时的勇气。 稍后,关陆与魏南回到车上。开车以前,关陆说,“我很受打击,需要散散心。趁现在清闲,赶紧请我去旅游吧。” 魏南问,“想去哪里?” 关陆锁了车门,头也没回,“这就不劳您操心了。” 新年旅行是关陆的计划,估计早计划好了,只等拉上魏南。晚上他捧着macbook坐床上玩,魏南过去,看见浏览器上挤得满满的一排页面。除了雪地温泉和亚热带峡谷吊桥的风景照,还有一份世界地图,图上有几处涂鸦标注的痕迹。 魏南略感意外,“还没决定?” “随便看看,”关陆耸肩,压下显示屏,“我们去拜佛,这几个地方你时间不够。” 苏家每年固定拜一趟佛。倒不是见佛就拜,像有些人专拜灵隐寺,苏嘉媛惯去邻市的开天寺,那边求签很准,据说当年对她诸多关照的那位大人物也常去烧香结缘,不过斯人已去,苏嘉媛近年少涉足彼寺。关陆隐约能猜到些内情,能代劳便尽量代她去。 关陆领了这趟差事,美其名曰旅行,拖魏南下水。谁知中途杀出个程咬金,陈耀的媳妇和廖宇翔的前妻相熟,见证了廖家的离婚始末,转头就要求陈耀写保证书,要是他敢学廖宇翔,下场唯有净身出户。陈耀被逼得头晕眼花,听说关陆将离开几天去怀昌,瞌睡碰上枕头,追着喊着非要送他。 关陆问魏南,我另外找个司机不介意吧? 魏南说你安排。 关陆回电话给陈耀,说老陈,提前跟你说,这次我带了家属。 陈耀会意,保证说放心,我只负责来回接送。 第二天上午,陈耀开车在苏家外面等着。 关陆先下楼,背个包,还拎了一个小皮箱。他把两个人的行李放进后备箱,拉开车门,坐到副座上,不急着系安全带。 此时,车载多媒体放映机里正在放《父老乡亲》,唱到了高潮部分。关陆一看就乐了,“国母你都有,还有什么碟?” 陈耀也笑,找了找,递给他一沓。 头三张是《十面埋伏》、《Where I Wanna Be》、《邓丽君之世界》,关陆边翻边说,“情调不错。”捡了张苏联歌曲。 很快,车厢里流淌起《三套车》的曲调。关陆听了会儿,“在寒冬伏尔加河岸上,赶车人低垂着他的头忧愁地轻声歌唱”,对比下陈耀,宁愿做高瓦数电灯泡都不愿在家呆着,确实挺忧愁的。 陈耀捋着头发,望窗外,远远看见一个人,什么行李也没拿的走下来。是个男的,不稀奇。等到认出是谁,就问关陆,这,你家属…… 关陆顺他目光望过去,拍了拍陈耀的肩膀,承认道,“走过来那个就是。” 他推开车门,要朝外走,突然又回头一笑,对着陈耀说,“还有,拜托你个事,别拿这表情对他。” 陈耀试图从关陆脸上看出玩笑的意味,不成。相反,关陆的表情带一点压迫感。陈耀收回目光,讪讪地笑,叹气说,“真没想到。不过这样也好。” 关陆说当然好。你想,跟我去怀昌,你老婆肯定不信你是工作啊。到时候把魏南供出来,可信度涨多少个百分点? 这天天气一般,出市区时下点小雨,在高速公路开了半小时,雨就停了。天阴,但是路上车不多。宣台和怀昌相距两百多公里,魏南说不要急,陈耀就没开到限速,主要是求稳。车窗外风景飞掠,偶尔有人成功超他们车,关陆就仿佛有点看不出来的郁闷。 他没在这问题上吱声。这一段公路事故率不低,司机开长途会懈怠犯困。关陆坐在副座上跟陈耀闲聊。魏南更多是听。听了个大概,刚好关陆回头,魏南对他若有所思地笑了一下,心里想,这小子其实做得到面面俱到。 再往前开一段,路旁的树木更繁茂了。坐标显示这边有个国家森林公园,关陆奇怪道,“怎么没听讲过?” 陈耀摇头,“九几年就有了,在这个地方就是比不上水库山出名。” 关陆“哦”了一声,又皱眉问,“这么多人,前面出事了?” 公路上出事,基本就是车祸了。此时离怀昌还有一百公里,往前一点是个加油站。以加油站为中心点,附近零零散散地开着店铺,是商店和吃饭的地方。现在在加油站外面百来米,靠近公路护栏的地方,停靠着几台货车和交警的摩托车,围着不少人。 陈耀要在这加个油,他停下车,关陆交待了声,像被吸引似的慢慢朝人群走过去。 魏南和陈耀聊了几句,没见他回来,就也往事故发生地走。 撞上护栏的是一辆轿车,烂得差不多了。嗡嗡议论声里,尖锐的童音冲击耳膜。是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坐在地上哭号。他嘴里嚷着要爸爸妈妈,交警耐着性子劝“爸爸妈妈在医院”,想把他架起来,可惜没效果,那个小孩子变本加厉地滚到地上,满脸灰和眼泪。 别的交警在给两个货车司机做笔录,其中一个已经被噪音惹火了,骂骂咧咧地表示和我没关系。另一个还算配合,也苦着一张脸。 围观者指指点点。 魏南看见关陆站在外围,表情看似正常,正常到不像看热闹的。他抱着手臂,这是个遇到危险时本能戒备的应对姿势。 虽然有不同,不过他的父母死于一场车祸。难保他不是想起某些事。 魏南并不确定,只是走上前叫了声他的名字,简明扼要地说,“过来。” 关陆僵了一下,他站在原地,说,“走不动,你拉我啊。” 然后他伸出手。 然后魏南拉了他一把。 关陆把魏南带到偏一些的地方,讲这件事,一家人,也是开车去怀昌。女的开车。右边和后面两辆货车夹着她,到这里货车司机要靠边停,转弯动作大,那女的估计是吓慌神了,方向盘打太急,一头撞护栏上。夫妇两个都送医院去了。 可能觉得同围观人士略略攀谈就能套清始末也算种才能,关陆模糊地笑了笑,点烟说,“对这场闻者伤心,见者流泪的惨剧,我这样子,是不是有点反应过度?” “不会。”魏南看了眼他点烟的动作,说,“只会有人以为你晕车。” 魏南的回应近乎抚慰。关陆吸口气,大笑着说,“那我再买两包话梅去。” 他从路边小店看起,最后才去加油站后面的超市。 回来时,魏南看见他单手拎着两个塑料袋,白色袋子里有几包零食,红色袋子装着盐水花生。 他手里藏着什么东西,走到魏南旁边,前倾身体,往魏南的大衣口袋里塞。关陆的手隔着衣袋摸到魏南腰侧,魏南问,“什么?”掏出来看,是两包小包装的山楂片。 关陆说,“那家店没零钱找,拿这个抵了。我记得小时候打死不吃山楂,不喜欢那味道。” 他边走边剥花生,魏南问,“后来呢?” 关陆扔掉花生壳,晃了两下手上的袋子,说,“没有后来,后来就忘了不喜欢的是什么味道。” 下午到怀昌。这个地方虽然离宣台不远,近几年才开发为旅游城市,好酒店不多。 关陆前些年来,住了个四星级,对照酒店星级标准,竟有上当受骗之感。这回来,不想重蹈覆辙,订的是一个连锁酒店集团在此新建的分部。凑巧陈耀也住这里。 酒店建筑主体分三部分,成品字形,说是三面山景,只能看见远山的轮廓。 陈耀的房间在左边那栋楼,关陆和魏南的房间在右边。双方约好离开前一日一起去一趟开天寺,就分开各自回房休息。 为了行程方便,关陆租了辆车。下午三点半,酒店服务处很有效率地送车钥匙到客房。关陆想着离吃晚饭还早,先打开电脑查看邮件。 加载邮件的空档被他用来浏览建工的官方网站,主页上目前还没有任良升职的公示,估计要等到年后消息才会出来。邮箱里无所谓的信件略多,广告也有,唯一值得的关注的一封来自楚女士,邀他春节前到姚家的一处别墅做客。 上次是西山居,这回是姚家的产业,楚女士显然深谙循序渐进之道。关陆在考虑回邮件的措辞,另一边又提示收到几条短消息。点进去看,全是吴怀莘留的,一共三条: 10:11AM 小陆,在吗?你是不是借走了一册“Golden Fleece”? 10:45AM 好的,思敏告诉我你托她转告我了。 11:50AM 小陆,那本书的书脊有些松,翻的时候最好记得小心一些。 关陆这才想起,那本索耶的《金羊毛》还在他包里。这本99年出版的中篇小说原本是要拿给魏南的。魏南看闲书会看科幻和荒诞,关陆更喜欢武侠,幻想小说中令他印象最深刻的无非《美丽新世界》。他一度怀疑魏南有反乌托邦情结,后来又自己推翻了这个猜测。天晓得魏南看那些小说时在想什么,总不能是“抱着批判的心态”吧。 离开宣台以前,关陆去书房找书给魏南,本来是觉得魏南路上会无聊,有本书消遣也好。结果一直忘了给,倒是自己看了半本。据说这本书是作者的处女作,内容确实太杂糅了,主旨或许是针对谎言和真相的探讨。那天关陆随手翻阅,就被开篇的一句话吸引: "I love that they trusted me blindly." 多有意思——有爱,有信任,而且是盲目地信任。 在特定处境中,人能做的是否只剩盲目地将所有信任寄托在一个对象上?关陆想了想,还是把那本书翻出来接着看。今天路上不轻松,他躺在床上,看了会儿就昏昏欲睡。也不知睡了多久,莫名有点冷,醒来时接到魏南打来的电话。 透过电波,魏南的声音更平静。先是问他休息得怎样,之后说,准备吃晚饭了。 关陆还没从机器人占领世界的梦里清醒,觉得他的声音像A.I.,下意识地想笑。窗帘外面暗暗的,不知道光都跑到哪里去了,关陆拿表来看,已近七点,魏南应该等了一阵。 他揉把脸,拧开床头灯。之前扔在床上的若干零食掉到了床下,关陆一边捡,一边占魏南便宜,“我这一堆吃的,没那需要。要不你请客,你请客我就陪你去。” 嘴上话这么说,待魏南说“好”,关陆已经走到了门口换鞋,说你请客,我带路。 关陆上网查过当地受好评的餐厅,就没开车,带魏南走去了路程十五分钟内的一家小店。魏南看了看环境,店面一般,尚算干净。 这种小店,上菜速度很快。关陆放慢食速,陪魏南吃。 这么一来,等到结账,大概花了四十多分钟。 饭后他们沿着马路走回去,近八点,许多当地人出门散步。关陆换了一条路走,魏南看他上坡下坡,这条路还经过一个小广场。两个人一前一后,影子都被拉得长长的。有人拿录音机放音乐,五、六十岁的男男女女在那边跳舞。 人群集中在灯光最亮的地方,他们走的那里路灯坏了一盏,没人,连影子也是黯淡的。关陆停了一步,居然故意去踩魏南的影子。魏南再看他,就看见他在没有灯光的地方,面部偏硬的轮廓似乎柔和了一些,笑容里带有一点不讨人厌的嚣张。 这是今夜的一个小插曲,无声的,却像有感情在里面流淌。关陆想说你看那边,再过二十年我们都到那年纪了。走出公园时又想,难。第一,魏南像他妈,到了那年纪外表只怕也相当具备欺骗性;第二,他爱清静,要运动顶多打打高尔夫。 如此一想,老了真挺无趣。还是趁年富力强,该做就做够本。走到酒店,出电梯,关陆过房门不入。魏南看他跟过来,先把房间外面的“请勿打扰”灯亮起,转头问他,“不用拿东西?” 关陆走到他旁边,等魏南开门,进房才说,“路上顺便买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盒子,递给魏南。抬头对上魏南的目光,便正直地道,“别这么看我。偶尔支持国货。” 房间里掩着窗帘,半透光。他们的房间都有全景落地窗,魏南这边的角度好,窗口正对着一座小山,叫雁翅。大概是因山腰处两片苍翠林木蔓延向上、形似羽翼而得名。开天寺就在山上,隔得太远,看不见寺庙,依稀看得见半山处相对的双塔。 室温不高,魏南暂时将暖气提高两度,然后去拉遮光帘。遮光帘手感厚重,上面提织了棕色的花卉图样。平铺展开以后,被顶灯映照,提花纹饰上笼罩着朦胧的光雾。 这样一个狭小的世界,只容得下两个人,做点什么。关陆走上去,没人说话,只有呼吸和脚步声,关陆忽然笑了起来,好像对自己的脆弱认输,张开双臂抱住魏南,把全身的重量压在他身上。 魏南支撑着他,他重得像个死人。关陆故意不用力地向下滑落,魏南拉了他一下,没拉动。关陆的脸颊蹭着魏南颈侧,抱了一会儿,抬起眼,脸上是狡猾又放肆的表情。关陆有点玩出格,魏南升起种被狼盯上的感觉。他的神色倒不见变,从关陆的后颈按到背脊。关陆闭了下眼,声音低哑地说,“来做啊。” 空调的温度没降下来,要做会觉得热。贴在一起的皮肤干燥,又随动作浸出汗。 第一次跟对方做爱以前,做爱这件事对他们而言都不再新鲜。关陆想得很开,换上下而已。至于魏南,他是爱无能,又不是性无能,怎么可能没有过若干春风一度的往事。在一起那么久,身体已经很习惯了,这回魏南插入的时候,关陆却克制着呼吸。说不出是快感还是不适。 魏南说了句什么,关陆正吸气,一时没听清。魏南重复道,“难受?” 关陆看了眼两个人的下半身,现在喊停,对双方都是折磨。他把手臂贴到额头上,舔着牙像是笑的样子,说,“没事,状态良好。继续。” 魏南就拍了他一下,让他换个侧卧的体位。 侧过身确实会轻松些。魏南看不见关陆的表情,关陆自嘲地想,对事也是,对人也是,我怎么就那么喜欢跟自己过不去。 从中午到晚上,整整不知道多少小时,车祸那一幕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他应该忘记,为什么要记得?这TM又不是他的责任和他没关系。 他还真是有病。 关陆有负面情绪亟需发泄,跟魏南同行,发泄的途径就是做爱。 有隐隐的痛苦,感官益加敏锐。最后高潮结束,如释重负。 关陆借魏南这边的浴室洗澡,拿浴袍时,发现魏南早已把带来的几套衣服挂起。这家酒店还算周到,单人间也备有两件浴袍。关陆随便拿了一件,走到床边,看见魏南已将替换下的衣服全数放进酒店的干洗袋里。 关陆捡起放在桌上的手机和烟盒,左右看看,问魏南,看见打火机没有? 魏南说,“你等一下。”关陆安心等打火机,魏南转过身,拿给他个东西,接住一看:山楂片。 关陆今天抽了不少,他掂量着半空的烟盒,心知打火机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就切了一声,暂且拿山楂片回自己房间去了。 他接着看科幻小说。事实证明,那本《金羊毛》有催眠作用。 他做了个离奇,但颇符合现实发展规律的梦。平移到公元2200年,科学家发明一种可以让人机械化的药剂。他开始注射,像变形金刚一样拥有常人肉体无法企及的力量。故事的最后,他被魏南甩了。魏南说,在角逐力量的过程中,你已经完全丧失自我。 魏南就是这样,非常好,有时也让你觉得和他非常好。他会接受你的感情,可是跟他在一起,你不得不保持一个最佳状态,否则总担心出现上述发展:某天他毫无征兆地通知你,你出局了。他离开你是为你好。 在梦里,关陆很不甘心。他追问,你还爱我吗? 魏南说,我爱你盲目地信任我。 不待关陆反应出那句话的逻辑,几束光炮集中于一点向他轰射,亮如白昼,要把他轰成宇宙尘埃。关陆不是乖乖就范的人,他驾驶飞艇闪避,一不小心就从床上摔了下来。电视没关,背景音是铿锵有力的“只限今天!立刻拨入电话!不是九万八,不是九千八,只要九九八,只要九九八!” 关陆呆坐在地上,看了十秒购物节目,去捡那本科幻小说。书到手,才哭笑不得地记起,什么“我爱你盲目信任”,全是小说里的内容。 仿佛是要验证他这天可以多倒霉,他晕晕沉沉地站起身,绕过床,拿电水壶时又被玻璃矮几的边缘磕了一下腿。痛清醒之后他干脆不睡了,找出掌机玩,一次复一次,阵亡到天亮。 早上九点整,魏南打客房电话过来。酒店的自助早餐供应到十点,关陆熬了一夜,正是睁着两眼不知饿的时候,对早餐一点亲切感都没有。白浪费了客房赠送的早餐券。 怀昌除了开天寺、小石潭,也没他处可游玩。关陆记得当地有个印章博物馆,魏南藏印,大概愿意逛逛,下午就去了那里。 博物馆,特别是这种偏门的博物馆,气氛总是冷冷清清的。藏品多,简介却做得简陋。前面的展品是春秋战国和秦汉时期的产物,关陆对一套左右分开的印纽挺感兴趣,琢磨了下那个伏虎的造型,跟魏南说,“原来印章也有不无聊的。这个就不错,有点虎符的意思。” 关陆是七九年生,属羊。因为性格原因,尤其喜欢大型猛兽,比如老虎。他这话本是指魏南的印章都太无聊,魏南却联想到“羊入虎口”的俗语。觉得兆头不好,便也没接话。 关陆初时打算陪魏南逛,难耐好奇心重、求知欲强,后来竟时不时有问题要魏南讲解。后期的印章文人气息逐渐重了,材质也由金、铜转为玉、石料居多。有一枚白中偏黄的寿山石章上坐了个仰首回顾的小狮子,雕工生动,置于灯下犹显石质莹润细腻。 关陆突然冒出一句,“哎,你有块章也是冻石,是不是这种?” 魏南问,“哪一块?” 关陆道,“刻过字又磨掉那块。有一面刻了‘唯有牡丹真国色’。” 魏南看了他一会儿,才跟他解释,不一样。这是寿山鱼脑冻,那是青田灯光冻。 后进来博物馆的有两个学生样的女孩子,一路跟着他们。关陆以为她们是想听免费讲解,没往心里去。等差不多遛完印章馆,终于发现个子娇小的那个女孩子在瞄他。关陆索性大方地回个笑,人家不好意思了,也就不再看了。 出博物馆走的是另一条路,关陆看着路边,说桂香楼。 马路对面有包点的招牌,魏南看了他一眼,关陆握着方向盘,坦然地回看他。 这附近其实没什么能不违反交规停车的地方,但华夏民族千年不变的对吃的热切不容小觑,车子从巷子深处排到路口。 关陆说,发扬游击战精神,买了就跑。他开车过去,停在路口第一辆。要魏南等几分钟,不用下车了。 魏南坐在车上看他,关陆从排队到买到包子,不过五、六分钟的事。 因为是度假,他穿得很休闲。印了英文字母的帽衫和外套,灰配红,有装嫩的嫌疑。袖子挽上去一些,露出凸出的腕骨骨节,没戴手表。他看上去不会跟老人小孩计较,被插了几次队,关陆就一脸不耐烦。 魏南想起被邀去景大艺术展的那一年,关陆被一群同学追着跑,一路撞人道歉,对身后千米追杀的哥们边骂边笑。当时也是这样,满身满脸的阳光。 他身上曾有太过明显的桀骜,甚至顽劣,现在已被妥善收藏。偶尔会冒出来一点,你留意到,又被压下去。 关陆坐上车,那股油腻的葱肉香也被他带到车上,不得不开了窗。他咬着包子系安全带,被烫得嘶气,然后含着舌头说,什么二十年不变,我看没什么能二十年不变的。味道早就不一样了。 魏南的神色柔和了一些,问他,“你又知道?” 关陆笑起来,“你才不知道。我小时候,住外婆家对门的就是桂香楼的大师傅。他儿子隔几天就有好东西吃,成了那一片的孩子王。别人家小孩要不就拿钱拿玩具跟他换包子,要不就听他差遣挣包子。” 这回魏南也笑,“你是哪一种?” 关陆料到他会问,接口道,“都不是。”他在一个红灯前停下来,伪装谦虚地说,我把那小子揍了一顿,抢包子。 回到酒店就各回各房,关陆又收了一下邮件和消息。吴怀莘那边留了个言,希望关陆回宣台之后跟他谈谈。 关陆有些无奈,和谁在一起,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岂止是两个人的事。 他没跟魏南说。下午魏南打电话来找他去吃饭,客房电话响了三四声关陆才接,听完就跟魏南讲,“我在房间。” 魏南按门铃,门开了,关陆搭着毛巾来开门。他居然大下午的洗澡,头发还没干,下身穿着一条夏威夷沙滩裤,红底橘花,俗艳无比,衬得整个人刚从热带海滨椰子树下游回来似的。 魏南的心脏相当好,他看了一下关陆,提醒他,“今天气温一度左右。” 关陆反而把门更推开,打量着魏南,说,“我还没换衣服,你先进来啊。” 魏南关了门,关陆站在床边穿牛仔裤。 房间里没开灯,没什么光。关陆侧对着魏南,背部凹陷的地方有阴影,线条十分漂亮有力。是那种石膏人像缺乏的生命力。 他穿好衣服就去关电脑,一手托着笔记本电脑的底,一手扯电线。走到桌边发现桌上正当中放了杯热水,于是腾出只手端走水杯。 他是想要高效率一点,三合一。却忘了玻璃杯里装的是滚水,杯壁还很薄。一个没端稳,碎裂的声音炸开,水泼了,玻璃杯摔碎在地上。有些碎片溅到他拖鞋上,被抖落了。 关陆没叫客房服务来收拾,蹲下身去捡。魏南走到他身边,说,“小心手。” 关陆下意识望了眼魏南,魏南站着,逆光,居高临下的。关陆利落地把完整的玻璃片捡掉,好笑地承认,“跟你一起我特别容易出错。” 两个人都一时没有动。地上还剩有一些碎玻璃,小片的,暗中反光强烈。像一个预设的舞台场景。 关陆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懵懵懂懂走入了一幕戏。感情到位了,但是剧本是别人写的,将要发生什么无可预计,对这段关系他缺乏掌控力。 他还蹲在那里,魏南弯腰,按了按他的肩膀,问,“腿上怎么弄的?” 关陆那晚撞上桌沿,小腿上有一块青青紫紫的。刚才套牛仔裤关陆也看见了,痛倒不痛,就是看起来夸张。 “没事,磕的。” 魏南看似放任,还是管的。太远了管不到,但是在他面前,关陆最好一点小伤都不要有。 关陆抬头看魏南,魏南的语气有些重,平淡地说,你就那么不小心,还是越活越回去了。 换个别人对他说这种话,关陆会觉得那是蹬鼻子上脸找抽。魏南这么说,他却半点火气没有。 关陆主动退让一步,说, “昨晚没睡好。”站起身,补道,“不过承您贵言,争取今年二十,明年十八。” 关陆按亮了“请即打扫”的灯,也没出去觅食的心情,两人在酒店的中餐厅点了几个菜。 关陆看见菜单上有出名的荔浦芋头,就要了一份,蘸白砂糖吃。 吃完之后,天黑了。这天晚上月亮很圆很满,是景安难以看到的。从餐厅走出来,外面有大丛的四季桂。树影萋萋,仔细看,枝桠间没有黄白色细碎的小花。园林里没人,关陆看天不看地,评价道,月明星稀。 他说,“我小时候以为只有我看出有月亮没星星,星星多月亮就不圆。后来发现是人都知道这规律。”他转头看魏南,又问,“你从来不提你以前的事。” 魏南道,“你不会觉得有趣。” 关陆就没追问下去。走两步,回头说,“换个问题。我没问过你,和我在一起开不开心?” 拖泥带水,进退两难。说出来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魏南看穿关陆罕见的迟疑,安抚似的说,“如果我不乐意,现在不可能和你在这里度假。”他停顿,放慢语速问,“还是说,你连这份自信都没有了?” 也就是那一句话的功夫,关陆像被他当场揭下一层皮。大脑空白了一下,非常、无比地想抽烟。 他说,“拜你所赐,我也没想到。” 魏南说,“你一直很好。” “不好怎么对得起你。” 魏南摇头,语调温和而肯定,“我的意思是,你本来就很好。重感情,而且敢想敢做,比很多人更有理想、行动力,和勇气。” 关陆听着听着就笑了,“我以为以上在你眼中,至少有两项是缺点。” 关陆厌恶这种对话,虽然他狡猾地掩盖了那份厌恶。谈到这类问题,魏南总有种过来人一样的淡然,平静体贴,但绝不容违逆。让关陆想变本加厉地作乱,看他变色变脸。 不过今晚,他浮在半空中的猜测落实了。魏南也是矛盾的。就像在景大里初初留意到对方的第一眼,魏南看见关陆横冲直撞招摇过市,无所畏惧。大概他天生爱炫耀,又在可以炫耀年轻的年纪。走出大学后关陆学会世故,在某些事情上仍旧是改不掉的出奇的自大和天真。后来魏南常常想让他知道,撞上南墙会头破血流。只是关陆一直没发现,对他的执着和勇气,魏南有时怀着,肉麻且感性地说,几乎是珍视和不忍的感情。 魏南说,因为你改不掉,所以可贵。 这大概是他们间说过的最不像他们不现实主义的话。这样才最好。 生活里、小说里、感情里终须有虚无缥缈的东西。关陆后来就胆子很大地伸手去魏南口袋里掏打火机,点烟抽,脸在烟雾后面,略略看不清他在笑。 认识魏南整十年,前八年,后两年。他表过情,痛过心,装过傻,犯过蠢,求过婚。比如魏南为什么不答应,或者是永无法考证的悬案。只是这一刻,关陆想起很久以前的事。 他摁掉烟,莫名其妙地跟魏南说,“小时候我爸妈,因为工作,回家少。” “我爸喜欢贿赂我,每次回来除了满包石头,还给我带玩具零食。” “有次他带了一堆核桃,锤子太重,我拿门缝夹。他看见了就给我敲。前后留了两天吧,要走,我不让,说核桃都没敲完他走了我找谁。我外婆还发愁,这孩子怎么光想着吃。” 魏南听着,关陆压低了点声音,坏笑说,“我爸要走,我就爬院墙上不下来,他敢走我敢跳。我爸多留了半天,我担心他揍我,结果没,还哄我睡觉……”他挥挥手,“一不小心着了他的道,醒来果然人不见了。不过多陪我那几小时他也没闲着,给我剥了一罐子核桃。” 魏南深深看他一眼,关陆不打算继续,把打火机揣口袋里,和魏南往回走,有一句话没有说出口。 ——那时候起,我觉得幸福像什么?像那个玻璃罐子。沉甸甸的,既心酸,又满足。 到上楼,关陆赖在魏南那边不走。魏南开电视看新闻。 关陆换到一个颇热门的谈话节目,这期的嘉宾绞尽脑汁把自己包装成犀利的民主斗士,谈话时愤愤地圈了一批暴利行业领头企业的名单。其中有个房开商和王福生有牵连。 魏南的手机先响,有他私人电话的人很少,那边的人应该是先为不得不打扰到他致歉,然后才切入正题。 对面是孙倩如,几句话讲完,魏南点了个人名,总结道,“不到介入的时候。看他们怎么跟进,再回给我。” 他切断通话,关陆刚好换完一圈台,伸个懒腰站起来,感叹道,“没什么可看的,不如回去睡觉。” 走到门口,要开门的时候,他突然喊,“魏南。” 平常是“你”、“您”、“魏先生”换着叫,此刻直呼其名,那两个字就像落在魏南心上,合着某种鼓点震颤,突如其来,无法言喻。 下一秒,关陆就沉而迅速地压上来,吻——咬了他一口。刺痛清晰,魏南却只是反手抱住他,没有推拒。 关陆得逞,这回是真的要走了。魏南说,“等等。” 关陆乐了,“哦,相见时难别亦难了?” 魏南摸了一下侧颈,稍微低头。听到关陆这么说,反而从隐隐不快变成笑。 关陆就听他说,人出去,打火机留下。 第二天早上,魏南出门比他晚。关陆去见他才知道,昨晚那一口咬得过分了,吻痕位置偏高。 关陆诚恳地说,“不大看得出,不然叫人送个创口贴?” 他这个建议根本不负责任,魏南没理会,加了条围巾。关陆顺口说,上海滩。后来想了下,不太好,当年上海滩三大亨,也就杜月笙勉强得善终。 吃过早餐,和陈耀汇合,三个人去开天寺。 拜佛要上山,车只能开到山腰一半,再往上全是石阶路。这边的石阶路不逼仄,几十级一层,两三个人并行都觉得绰绰有余。路边的秋叶正当时令,黄叶蓝天,把爬山这项活动点缀得很有诗情画意。 陈耀体力不行,关陆倒是越走越精神,提前他们一整层台阶。陈耀受不了,坐下来休息,关陆就折回来,递矿泉水给他。 陈耀坐在一块石头上,已经快到山顶寺庙了。因为高,看得远,层林如浪,山风似涛。关陆眺望山景,问魏南,“你数没有,一层有多少台阶?” 魏南说,“四十九。” 陈耀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记。其实魏南只是看了山下的介绍牌。关陆仰头喝水,喝完问,“每层都是四十九,你说为什么?” 陈耀这个人比较八,还真去考虑为什么。结果进了山门都没想出头绪。 他们请一位年纪很轻的知客僧引路。关陆见陈耀落在后面,就凑趣,“陈总,不行啊。” 陈耀呵呵笑,故意说我在想你刚才提的问题。不过嘛,你提这个问题,估计你也不知道答案。 关陆被他一激,不恼,回他,“陈总出个彩头,我就知道。” 陈耀半信半疑,“你得先说说看。” 关陆装得很高深。关陆说,“四十九,在我国从古至今是个奇妙的数字。释迦摩尼佛,讲经就讲了四十九年。为什么?大衍之数五十,其用也是四十九。换句话说有个‘一’是不用的。孔老夫子也说了,五十知天命。五十是天数,四十九级台阶就是告诉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人不能穷尽天数,总要留一步。”说完他一转头,还问,“对吧,小师傅?” 知客僧懵了,“这……施主讲的似乎有些道理。不过……” 关陆道,“有些道理够了,善哉。” 魏南听他这么说,稍一想,全是乱来。拿佛、儒两教的话穿凿附会也就罢了,连大衍之数都扯出来,也不管《易》是不明勿用的。 这个时候游人不多,僧侣引他们到两间可供香客休息的禅房。坐了坐,关陆从陈耀那边拿到赢来的打火机和烟,提议早去求签。 求签问卜的风俗唯心色彩颇重,不过小地方、小寺庙,没人管。等到进殿,关陆还想,这里不是数罗汉签,否则数个几十尊,也烦人。 外面冬阳灿烂,一进殿就暗了。彰显出佛法无边,遮天蔽日。青烟有几缕,不算熏人。 关陆本来无所谓,“陈总先请。” 陈耀拿余光留意了下魏南,见他不动,便跟关陆客气。关陆见状当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手气差,得了支下签。他不在意,不过怕苏女士、吴怀莘在意,直截了当的又求了一支,这回好,是个上签。 解签那个角落放了张桌子,后面坐个老头。老先生揣手卖签文,不爱搭理人。 中午十二点多,不知道苏嘉媛忙不忙。关陆打了个电话到苏家,找吴怀莘,把签文念给他。 签文说的是:船在江湖过,滩边得宝珍。更宜将大用,灾散福来居。 吴怀莘道,“小陆,你啊。我留给你的留言你看到了吗?” 关陆答应,“我看了,回宣台我和您再谈。” 吴怀莘松了口气,说,“别忘了给自己求一支签。” 关陆随口扯,怎么没有,也是上签。寓意添丁发财。可惜按我现状,发财简单,添丁尚需生物科技方面的重大突破。 他这一通话结束,看见魏南在旁边,应该是听到了。关陆去招他,“您离无所不能还差这么艰难的一步。” 魏南看了看他,说不难,你要真想,领养是可以做到的。 关陆怀疑魏南在堵他,听语气却不像。魏南了解关陆,关陆这种性格,你叫他资助孤儿说不定可以,叫他领个小孩回家养,那绝无可能。又不是养狗。 吃不准魏南什么意思,这个话题就在此打住了。陈耀得了个中平,非要那老先生“指点一二”,走出来还在怪人家服务态度恶劣。关陆扯他的签文看过,说我来指点,免费。少想几次你的台湾老板娘,保证家宅平安。 殿外有棵古樟树,冬季亦浓荫繁茂。树旁曾有块御制碑,上有螭纹,下伏石龟。如今留一个底座,高度大约在膝上。 陈耀这时不嘟囔了,先合什念叨,再伸手去摸碑底。这个东西遭过难,字碑毁了,石龟倒像是扎了根,挪不动、砸不坏。有人信誓旦旦地指其为龙子,天赋灵性。之前走过场添香火,魏南出手并不小气,陈耀猜他对这些有兴趣,很周到地出言讲解,“有这个风俗,摸一摸,会有龙子赐福。” 那是一尊赑屃,石雕的头部已经被人手摸得光滑。所谓龙子,连自救都做不到。魏南看了会儿,说不必了。 关陆见陈耀尴尬,就走上去拍了拍赑屃脑袋。捧场说不指望赐福,麻烦龙兄你给我散个霉运。 求完签、拜完佛、捐过功德,关陆说来一回也不容易,混顿斋饭吃。吃得差不多,陈耀拉他去说话。 两个人站在廊外,阴影下,关陆还了一支烟给陈耀。说着说着,陈耀就试着提了一下魏南。 对陈耀而言,人脉等于利益。关陆一脸沉思的模样,没听他讲。直到陈耀突然想起来似的,丧气地暗示关陆,魏南看上去是蛮平易近人的,相处下来嘛。 陈耀指的是赑屃那桩事,关陆就笑。魏南敬鬼神,不信鬼神,他有自己的立场,但是别人看不透,只会觉得他不可捉摸。 等他们抽完烟回禅房,恰巧遇上送茶水的。关陆赶上去,对小沙弥说,给我就好。 小和尚把茶盘让给他,还记得说,“谢谢施主。” 既然端了茶,关陆索性连倒水也包了。陈耀看他和魏南之间过于安静,也许是为活跃气氛,抗议说哎,又不要你出钱,这也太省钱了。 关陆推自己的茶杯,澄清道我这也半杯。 陈耀来了劲,装着为难,问,“你看,这倒茶只倒一半,也有什么教育意义吧?” 关陆给呛乐了,心说刚才烟都是我给的,“我就是说得出教育意义,陈总又打算拿什么当彩头?” 陈耀无话可说。魏南抬头看了关陆一眼,说,“你想要什么,算我的。” 关陆不知为何,觉得自己有点狼狈。被魏南这么送东西,会让他错觉是感情施舍。说得更难堪些,这甚至不像一种错觉。 关陆扫了眼茶杯,五成满,不多不少的程度。他就说,茶跟酒一样,我倒一半给你,你喝也行,不喝也行。这叫留人余地、留己余地,对吧。 这话说得在理,陈耀干笑了一阵,莫名地坐不安稳,找个由头避出去了。 魏南问,“想要什么?” 关陆准备好了,回答,“我又缺什么?再问个问题。” 魏南以为他会问为什么要拒绝求婚之类,没想到关陆问的是,“到宣台之后,你问过我两次关于小孩的问题。你说领养,我更加奇怪。这不是巧合,我想知道原因。” 室内光线差,魏南看见关陆短暂流露的困和累,过后无法确认。 魏南平铺直叙,“有位朋友领养了个孩子。” 关陆“哦”一声,脸上是介于“原来如此”和“我就知道”之间的表情。 他们像陷入某种怪异的对峙。关陆问一个问题,魏南给出了回答。然而这个问题里可供发掘的内容还有很多,只看魏南是否愿意解释透彻。 魏南静了一会儿,整理思绪。他说,“这位朋友提醒我,不该高估人的‘坚强’。再坚强的人都是需要保障的。我原本不相信,不过最近的事让我开始反思,是我让你失去安全感吗?” 魏南最后说,这让我认为,我应该做出一些表示。你或许不会接受,但是可以将之视为保障。 关陆一时无法做出应对,冷笑、自嘲、释怀,这些反应都不对。他看起来,就像在发怔。 魏南耐心等待。 后来关陆说,“我发现在……感情这件事上,我们都比不上平常明智。” 人和人的交往像迷宫,关陆想,我现在似乎对出口在哪有把握了。他看了看魏南,先说,“感谢您的支持和配合,我们才有机会开诚布公。” 魏南听得懂关陆的潜台词,也笑了一下。关陆大概估到他怎么想:你的心防难道就轻么。 压抑的气氛被一扫而空,关陆说,我承认,我确实因为你没安全感。你说有勇气是我的众多优点之一。但是我胆怯过退缩过,而且吧,不止一回。 关陆慢悠悠道,“这不代表你那位‘朋友’的经验就适用于我。我刚想清楚,是晚了点。但是我想清楚了,魏南,安全感和保障本来就不是别人给的,这是我自己的事。” 关陆连续两天睡眠少,这天下午,和魏南说完话,就止不住犯困。魏南见他梦游大半天了,问他要不要睡一下。关陆执迷不悟,说这有什么,抽根烟就精神了。 他跑出去抽烟,凑巧又看见那个小沙弥,这回在搬一盆年桔。 关陆见他吃力,叼着烟过去帮他搬了,上手才发觉不轻,主要是那个青红的大陶花盆压斤两。 小沙弥跟在他后面,一路道谢。关陆起心逗他,“怎么谢,要不摘几个金桔给我吃?” 人家红了红,说我不能摘,师兄要留着晒干泡茶的。 关陆想,得,搬盆不见人,分桔子早预定好了。他叫小沙弥,“在这等着。” 怀昌金桔出名,关陆买了三件,放车后座。反正给苏樱也吃不完,便拎出一件,扔给小沙弥,提前说,“新年快乐。” 陈耀对那支中平签念念不忘,刚找大师指点回来,撞上这一幕。陈耀嘿嘿地感叹,“你还真是,好人啊。” 难得有人夸他厚道,为此,关陆特地把打火机还给陈耀。他深沉地说,让雷锋同志的精神照亮我前进的道路。 关陆跟陈耀接着开玩笑,无非是气管炎的同病相怜。陈耀摇摇头,忽然问,“你……对,你去见过那个姚韶庭吗?” 陈耀这么郑重其事地说话,自己也不习惯。关陆下意识咬了下烟蒂,然后换手指夹着烟,笑说老陈,我都没想到你会跟我提这个。 陈耀见他那样,也懂了,说你心里有底就好,我本也没想过提的。 他们在怀昌又住了一晚,次日中午后回的宣台。苏樱不在,据说是跟她的表舅刘荣在去地中海玩玩,再三天才回来。苏嘉媛有意让女儿与一些靠得住的亲属多来往,毕竟她得女晚,担心几十年后自己老了去了,苏樱结婚生子却无所依靠。 苏家只有吴怀莘在。他看关陆回来,先问他吃过饭没有。关陆从他面前的盘子里捡了两块小曲奇,嘴里说,“我不饿,这不是不耽误,一回来就找您‘谈心’吗。” 吴怀莘失笑,说你坐一坐,我喝完这杯茶。 花厅是苏家比较公共的地方,吴怀莘领关陆去了他的书房。关陆进门,环顾那些高度夸张的书架,问,“这是您的意思,还是我干妈的意思?” 吴怀莘照实答,“你干妈这两天还在忙。” 关陆就乐了,说哦,那是说等她不忙了还得再审我一轮,我能不能越过中审上诉最高人民法院? 吴怀莘这回没有笑,他微微沉吟,含蓄地跟关陆说,“我最开始,以为你和魏南是类似于精神伴侣的状态。” 这时候,魏南身上的吻痕还没消全。关陆想了想,告诉吴怀莘,“我和他都不完美。我们不是柏拉图,我也不信柏拉图那一套。” 吴怀莘看他坚决,换了个话题,问,“小陆,他同你谈过姚韶庭吗?” 关陆当然知道姚韶庭,说吴叔叔,这属于历史遗留性问题,我也不少。只差一点,你就成了第一个跟我提这个的人。 楚女士的现任丈夫姓姚,姚韶庭是她的继女。概括而言四个字:贵圈真乱。 魏南和姚韶庭有过一段,他们交往时,姚小姐被绑架,失踪了两天。姚家势大,宣台的报纸不敢报,但是知情者不少,都见证了她如何身心受创,夜里枕枪才能入眠。魏南向她求婚,可她精神状态到了那种地步,怕想爱也无力为继,和平分手是上上选。 毕竟事关她的私隐,那件事被抹掉了。她和魏南的事,大多数人也绝口不提。只知道如今这两人,还是以朋友身份相处。 吴怀莘仍是凝重,关陆正经起来,交代,“不用他讲,我知道。连前妻都不是,只是订婚对象。后来不是女方主动取消婚约了吗。” 吴怀莘看着他。吴怀莘说,“你还是不懂,我并不是想对魏南的过去下什么评断,不过小陆,你真的了解他吗。” 关陆冷静下来,问,“您究竟想讲什么?” 吴怀莘道,聪明、好胜、认同强者、追寻刺激,魏南吸引的好像都是这样的人。上一个人,取消婚约以后,要用十年来恢复。而你呢,吴怀莘问,“你是不是也感觉累了?或者因为得到太难,所以不甘放手。那么五年呢,十年呢?有一天,你真的累到无法继续只能放手,又要花多少时间来恢复?” 这一箭来得又准又狠。关陆有点后悔急着找吴怀莘谈这个问题。他维持镇定,吴怀莘心软了,说,“小陆,你可以慢慢考虑。我不是劝分。” 他话刚说完,就看见关陆抬头。吴怀莘不由心中一跳。 关陆道,这些话您不该现在跟我说,说了也没用。有些事,真是命里定下的。该我的,我担着,逃不掉。到穷途末路也没怨天尤人的资格。 “至于累不累,”关陆盯着他笑,“这个家里您是最不该问的人。和我干妈这么多年下来,您又累不累?” 那场谈话,关陆最终扳回一城,可越想越扫兴。他回房后,开了电脑,在几个针锋相对的时事博客与万花筒似的网络相册间游走。 评论完江师姐的博文,已近十点。关陆收拾包时翻出那本科幻小说,才记得拿去找魏南。 魏南像是刚忙完,衣服还没换。关陆把书递给他,问你看不看。那书叙事太跳跃,魏南当然没要。关陆理所当然地往他沙发上坐,说,“帮你拿的,你不看就帮我还呗。” 这是明摆着不打算挪窝了。魏南问,“什么事?” 关陆有点文不对题,他说,“我是不是有点窝里横啊?” 魏南看出他是不愿这时去多找吴怀莘,想来今天下午谈得不甚愉快。如今是让魏南去做好人。 在耍横这件事上,关陆是少见的对内对外如一。魏南皱了皱眉,拿着书去了。 书房里亮着灯,魏南敲门,还书。吴怀莘见是他,有些意外。魏南扫了眼室内,见书桌上有一本摊开的相册,相册边还有眼镜,便补了一句,“打扰了。” 吴怀莘却道,“我一个人也是空坐,你要愿意,不如陪我下盘棋。” 魏南尚在沉吟,吴怀莘笑道,“不是西洋棋,你更擅长围棋吧?” 情势如此,魏南也就从命了。 吴怀莘从书柜底拿出常年不用的棋盘、棋子,因为他是长辈,不必猜子,由他执黑。 下了几手,魏南看出来了,吴怀莘西洋棋下得好,围棋马马虎虎。棋力与关陆相当,却不似关陆凶险难缠。大抵是棋品如人品,他不是争强好胜的人。 吴怀莘看得出魏南有意让他,下到一半,笑起来,说,“我记得小陆不喜欢围棋。” 魏南放下棋子,“他喜欢赢,喜欢热闹。” 吴怀莘微笑,道,“我还记得,小陆刚来家里那两年,对我很抵触。” 魏南手上的动作迟了一下,吴怀莘道,“没想到吗?现在是看不出来了。那时候,他觉得嘉媛是被强迫跟我结婚的,为她不平。叫我一声‘吴叔叔’,也是看在他干妈份上。” 魏南道,“他也把您视为长辈。” 吴怀莘落了颗棋子,说现在是。毕竟他……太独了,一怕人干涉,二怕人对他好。为他着想到干涉他的地步,他不舒服,也要让别人不舒服。这一点其实很像他干妈。我已经习惯。 魏南想,关陆性格之所以这么多问题,确实受成长环境的影响。 吴怀莘又道,我想你也看出来了,他看起来乐天知命,性格还是悲观。甚至我怀疑他有轻微的自毁倾向。七、八岁时病过一场,居然自己写了遗书……吴怀莘摇头笑笑,他干妈读故事给他听,发现遗书压在他枕头底下。说来也是,嘉媛只给他读过一次故事,连对樱樱亦不曾如此。 他们都没有放多少心思在棋盘上。吴怀莘道,“我劝过他干妈,不要管。到底不是亲母子,管又有什么用。” 他叹息一声,不过,我希望你能体谅她。毕竟,她可能是这世上,和小陆最彼此重视的亲人了。 魏南说,“请您放心。”在点算目数后,又提了个问题,关陆为什么会去景安? 用任良的话说,大学四年,关陆掉钱眼里了,挤出时间学习只为奖学金。他割断了与苏家的联系。魏南原以为,关陆与苏嘉媛不亲,成年后不愿过多牵扯,是以远走景安。现在看来,恰恰相反。 吴怀莘将棋盘和棋子分开收好,说有一个原因,还算有趣。 他坐下道,“小陆读高中的时候,有个女孩子很喜欢他。每天课间给他送水果,放学跟他回家。” 关陆异性缘很好,魏南看了吴怀莘一眼,说,“可以想象。” 吴怀莘也笑了,“他很早就跟那个女孩子说清楚,后来还骂了人家一顿。家长来找他,因为那个女孩有轻度抑郁,又在考A-level,请求他暂时接受。他忍了半年,等考完就逃掉了。” 魏南并不能信,“只是这样?” 吴怀莘道,“我知道的只是这样。至于其他的,他不愿对我们说。” 这一局棋下了挺久,魏南回房时,关陆靠在他沙发上,快要睡着了。 魏南叫醒他,让他到床上睡。关陆晃头问,“几点了?” 魏南对了一下表,“十一点四十。” 关陆闭眼,“我在这睡,别吵。” 魏南就站在沙发边看他,直到关陆受不了,揉把脸站起来。 魏南问,“当年为什么去景安?” 关陆往床上倒,含糊道,“要不要这样啊,去还个书把我老底都挖出来了。” 抱怨完了,低声说,“那时候,发现我干妈跟我爸有一段。我亲爸。忍不了,恶心。” 对越亲近的人,有时我们越苛求。关陆扯了个枕头,说后来发现那不叫个事。我爸不会对不起我妈。可能也是,老了吧。 魏南拍拍他,让他躺过去,“这就老了。” 关陆勉强睁开眼瞥他,说跟您比嘛,我是年轻。跟苏樱比可不是老了。 关陆计划睡一上午,第二天早,却被苏优的来电扰醒。苏优一接通就急着埋怨他,连叙述事情都放在其次。 关陆听得头疼,叫她说重点。 苏优被他的口气吓住,嘟囔道,“你……你怎么还在睡觉呀!”总算讲清了始末。 也是关陆活该被她烦。苏优考到驾照一年多,开车次数不足两手指数。关陆拿这个刺激她,苏优就找了辆下属部门准备报废的手动挡破别克,开去百货商店买东西,以此证明车技。购物出来,车打不起火。关陆一听就是下车没关电,电量耗空,彻底开不动了。宣台一月底的天气,连车内暖气都没有。 苏优还很天真,“我猜是不是防盗锁锁上了……” “我谢谢你,你还以为那车有防盗?” 关陆懒得训她,叫她下车,找个地方坐着,打电话叫人。 “那车怎么办?” 关陆被她气笑了,说这破车谁爱要谁开走。二十几岁的人,你别把自己丢了就好。 苏优又期期艾艾了一会儿,问,“那你说我找谁,我哥在开会,嫂子和人看商铺去了。我好像上回留了王琦的号码,他不是你的人吗,我就说你让我找他帮忙?” 关陆深吸一口气,说,“你跟他说车没电了,把地址给他。” 好容易搞定这摊事,关陆闭眼睡了五分钟,又醒来,回味出不对劲:苏优有时粗心,但心不在焉成这样,完全超出正常值。这种不合常理的表现会让关陆怀疑哪里不对。 要说根据,全是直觉。关陆想想,他与苏优情同兄妹,兄妹毕竟是异性,不方便。景安有蒋美愿在,小姑动什么心思,嫂子最清楚。绝出不了问题。如此一来,多虑纯属多余。 关陆睡不下去,等到下午,提前去楚女士的一处别墅。 别墅不姓姚,是她的私人产业。 整个别墅园林的景观,就如大多数女主人希望的那样,碧草如茵,树木成排,灌木修剪得很好,室外景观雅致。 关陆由一位女佣带入,走廊是渐渐向下倾斜的,采光不错。小厅里有人在调整一幅画,戴着白手套,大概是某画廊的工作人员。 再往里走,是一个方厅。方才在走廊上听见琴声,关陆分辨不出曲目,以为是放碟。来到这里才看见楚女士坐在一架三角钢琴后,弹那支听来欢快流畅的曲子。钢琴是黑的,她的皮肤白皙,发色银白,反差强烈。黑在反光,白也如同发光。关陆曾经好奇,苏女士和楚女士,应该是一座宣台容不下的两只母老虎,怎么就超出男人理解范围的和平相处了。现在他模糊发现一种解释,她们有共性,都是经过风浪仍美的女人。看样子都能美到八十岁。可能美之一字能引发女人两种天性反应,除了男人熟知的嫉妒心,还有相互欣赏。 厅里没有其他客人,否则女主人弹琴有炫耀之嫌。他是唯一的听众,关陆在曲终后鼓掌,然后走上前。 楚女士并不急着合上琴盖,她的手指眷恋地停留在黑白键上。 “我一直认为人至少要学一样乐器,作为毕生爱好。”她忽然一笑,“魏南的钢琴荒废很久了吧。” 关陆笑。 她叹息,“可惜了。” 关陆不由得望向她。 楚女士给他一种错位感。关陆理清思绪,发现她像魏南的生母,却根本不像一位母亲。 打过招呼,楚蔚深带关陆去另一间房间,让他稍候。 这间房间的墙上挂着疏落几个玻璃镜框,里面是近十年来的一些风景、静物照。窗户打开,正对草坪上的一条小径。这是类似茶室一般与客人聊天的地方,家务人员把茶和楚女士的眼镜一同送来,她将两本相册从桌上推给关陆。 上面那本是魏南的照片,从两、三岁到十二、三,七十年代彩照还不普及,都是黑白的。魏南青年以后的照片很少,没想到小时候也是不爱照相的样子,留下的影像一律静而有节制。据楚女士说,机器是一台海鸥相机。 下面一本有楚女士和魏南的合照,但以她的独照居多。她翻页,关陆恰巧看到几张楚女士生育前的照片:齐肩短发,坐在某个学校的“东方红”牌旧脚踏风琴后;像新婚时节,盛夏同女伴在景安万福园荷池前合影。她的相册里并没有结婚纪念照,也无从见魏南父亲的身影。 再往后翻,是她与魏南、还有一位老先生的合照。注有一行娟秀小字,“于金陵,七六年四月中。” 另一位应该是楚女士的父亲、魏南的外祖父。关陆想想,“您是南京人?” 楚女士凝视着照片里的人,笑道,“不说前次回去,前次梦到都是五、六年前的事了。” 离开久了,故乡仿佛变成陌生地。父母离世亲眷散,也就淡了最后一点联系。 触动了楚女士的乡愁,他就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翻阅过相册,关陆陪楚女士喝茶。因为不亲,所以相处融洽。关陆很好事者地想象了一下魏南和她吃饭的情景,模范母子,台面上细嚼慢咽,台面下激流暗涌。 楚女士下午四点要做有氧运动,三点半家务人员告诉她教练提前到了。她看看腕表,再对关陆示意相册,补偿似的道,“有特别喜欢的吗?这些照片送给你或许更合适。” 关陆耸肩,打开一张,转给楚女士,“那我却之不恭了。” 楚女士仔细看了一回,翻过那页,说,“我以为你会挑这张。” 她手指的是一张面容细腻至微的特写。魏南那时才四、五岁,眉眼极肖母亲。照片再经过手工着色,失了真,十足像个女孩子。 关陆看清,也笑起来,说这张我记住就好,要就免了。您知道,魏南那个人,他记仇。 关陆最后选的,是楚女士视为失败的一张照片。高光过度。楚女士精于黑白摄像,精于光影捕捉。每张相片都经过设计,唯有这张例外。图上是一个舞台,背景是暗色金丝绒质感的幕布。魏南站在一角,那里有一架立式钢琴,他的手正好搭在琴盖上。或许是对镜头太敏感,按下快门,要拍立姿时他蓦地回头,眼睛黑白分明,含有一刹那的诧异。凝固于尺寸见方的平面上,不受时间与空间的拘束,他透过相片和你对视,当时种种,历历在目。 关陆这时方开口,“说实话,我从没见过他弹琴。”他摊手,“现在说没多大意义,但是有没有这种可能,他对钢琴没兴趣,为了您,所以愿意学?” “当然。”楚女士承认道,“他毕竟是我的儿子。” 关陆看了她一会儿,说,“您对魏南的影响,可能比您以为的要大。我特别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让他潜意识抗拒婚姻……更夸张点,大部分亲密关系?” “你是代他不平,还是在指责我?”楚女士收回注视的目光,微微一笑,“你可以更直接一些。你这么为他,不得不说,我很开心。” 她又看了看表,从容起身道,“我和魏南父亲之间的事,对合适的人,并没有什么不可说的。我会告诉你,不过可惜,要等到你下次来了。” 主人家送客,关陆没再留。道别之后走了。 楚女士高杆得很——原来这就是魏南他妈——有其母而后有其子。关陆对楚女士的观感已有些复杂,他本性还是够简单粗暴,归纳下来,魏南时至今日什么都有,却难免有一块缺失。不待见他的人盯着“什么都有”,喜欢他的人就看到“一块缺失”。 关陆沿着之前窗口看见的路径走,走了几步,眼前一小片开朗。树木灌木到此留出一块空地,这是三条小径交接的丁字口,中央有尊石雕,石雕前面有铁艺的桌椅和阳伞。 桌椅边当然有人,全是女性,两大一小,气氛很“男士勿入”。关陆意外走到这,停下脚步,有点尴尬。 坐在当中的那个女人看见他,便对还在为难的女伴笑了一下,把桌上的一本崭新的书塞她怀里,后半句隐约是,“回给他……没有兴趣……” 关陆就大致猜到了,哦,姚韶庭。 她只穿黑白,颈上系了丝巾,但是右手上戴了一只很引人注目的戒指,镶几层碎钻的大红宝。等女伴携书离去,起身走向关陆。 姚小姐在宣台是个名人,不算作家但可称小说家的那种。她的外祖母姓张,实打实一位才女,嫁了个姓黄的实业家。一生最恨女儿肖父,会理财却拿不起笔,不想文脉复苏在外孙女身上。姚韶庭特立独行得很,且不提从某校最佳学院退学转去学烹饪,她十五、六岁就曾用名“花潮”,仿谢冰心写了篇《太太的客厅》,发在报刊上,知情者都看得出她是讽刺继母。不过楚女士毕竟道行深,最终收服继女,和她井水不犯河水,近几年还一同做慈善。 她对关陆也是闻名先于见面,冲雕塑扬下颌,道,“爱美慈善基金所赠,楚女士不喜欢,放这里受日晒雨淋。” 关陆没什么话说,看那尊女性雕塑,,“维纳斯?” 姚韶庭笑起来,“希腊神话里她叫阿芙洛狄忒。” 关陆不是那种乐谈艺术的人,他看见嵌玻璃的铁艺圆桌上有烟灰缸,想抽烟。但是旁边还有个自己玩花,也不理人的小女孩,只得打消念头。 姚韶庭走到小女孩身边,对关陆介绍,“我的养女,魏紫。”然后蹲下身拍拍她,面对面说,“来叫叔叔好。玩了一上午,吃不吃蛋糕?” 也不知是本就姓魏还是她取的,仔细看魏紫,不是姚韶庭亲生的。五、六岁的小女孩,刚发现来了生人,紧张兴奋地问,“叔叔跟不跟我们吃蛋糕?”发音很奇怪。 她像是听力有问题。姚韶庭耐心地对她说话,待她说完,关陆问,“哪两个字?牡丹花那个魏紫?” 姚韶庭的笔名取自父母姓氏,正好是姚黄。她颇爱笑,此时也笑,“嗯,凑齐姚黄魏紫。算是缘分。” 有些女人愿意当妻子,再到母亲。有些女人再不愿忍耐男人,不愿为人妻,仍持有成为母亲的权利。 因为魏南那一层,他们不可能深交。说上几句,落个点头熟。 魏紫埋头玩花瓣,等关陆走了,才拉着妈妈的手,张望问,“那个叔叔说我了吗,说我什么呢?” 姚韶庭先前对关陆,生疏客套居多。此时的微笑全发自真心,慢慢告诉女儿,“叔叔夸你漂亮,漂亮得像小花。” 也就是那天,见过魏南的前未婚妻,关陆回苏家便收到庄慈的喜帖。魏南以为他有话要说,比如究竟打算送庄慈怎样的结婚礼物。不曾想这回他口风严得紧,晚餐后居然拿杂志来看,边看边评析,自得其乐。魏南统共回他三两语气词。 近八点时,苏樱回来了。说是她表舅在宣台有事,于是提前结束度假,送她回家。 见到关陆,她仰头问,“你有没有和女孩子约会过?” 应付中学女生的单恋也算,关陆说有。 苏樱又瞪着他问,“你喜不喜欢我?” 关陆大笑,伸手揉她头发。晚上魏南问他第二天有什么安排,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摊手说,“和苏樱约会。” “约会”地点很浪漫,定在宣台艺术中心。苏樱喜欢画画,她的父母也有计划培养她,将来读绘画专业。临出门关陆才想起,元旦都过了,北美又不过春节,苏樱的学校应该已经开学。贾思敏不和她们同去,闻言就解释,苏樱刚刚三年级,读私校,又有三门网上课程,比较轻松。家里为她请了假,过完农历新年再回去上课。 艺术中心正在举办一场主题展览,要买票,所以人不多。苏樱被打扮得很精致,进门就有戴志愿者牌子的高校女生来招呼,带小朋友量一量身高。 这里不看年龄,一米二下免票。苏樱没有省钱的概念,昂首挺背的量,果然超了红线,骄傲不已。志愿者女生非常喜欢她,对关陆夸,“小朋友好可爱!”苏樱反而忸怩了,扯着关陆的手要他抱。 艺术中心里有电影院,在展出两部电影。都是文艺片,其中一部奇幻的主演叫林镝,苏优自称是他的“粉丝”。关陆以小姑娘的审美推断,以为苏樱也会喜欢。没想到苏樱一见有林镝的海报,便坚决的一No到底,绝不妥协。 关陆最后只得带她去看新科影后卓安琪的爱情片。要说那位卓影后还是姚氏电影发掘的,人家本来在演艺圈蹉跎时日,半红不红。二十五岁,电影处女作里一脱成名。姚氏力捧,她珍惜资源,成了越骂越红的一朵奇花。 关陆也看影视八卦网站,据说卓小姐准备嫁入豪门,积极转型,所以拍了文艺爱情片。果然,那部电影慢镜头多得令人发指,关陆一个成年人都觉沉闷,心说这种片,小丫头看得懂吗。没成想,苏樱却睁大眼睛看完了全场,理由是她认为卓安琪白皮肤黑长发,嘴唇水润,眼睛闪闪,十分漂亮。 关陆服了她。正值片尾曲,屏幕上卓小姐的侧面竟有些眼熟。关陆想了半天才想到:她像谁?她像楚女士。 姚氏电影的老板是楚女士的现任丈夫,他一手捧起这么个和楚女士相似却比她年轻得多的女星,这居心,要说还真是不可说。 或许这一段婚姻里,楚女士也不似表面风光? 逛完艺术中心,苏樱不满足,带关陆去周围密布画家私人工作室的姜蓝巷。一墙之隔,就是颇负盛名的逸仙公园。 经过无处不在的麦当劳,关陆问她要不要薯条可乐冰激凌,苏樱不知学哪位长辈说话,“我从不吃垃圾食品,你也不能吃。” 关陆用手机搜了下周围的餐馆,带她去吃馄饨面。 她被馄饨烫到,满眼水雾,吃完对关陆道,“我喜欢你,我不喜欢他。” 那个他指的是魏南。 关陆说绕口令一样,你喜不喜欢他和他喜不喜欢你都不影响我喜不喜欢他和我喜不喜欢你。 苏樱端着酸梅汁想这句话的意思。在她心中,关陆是不一样的。她不喜欢大人,但是喜欢他。 女孩早慧,苏樱眼里,比她小的同伴全都面目模糊。比她大的人不愿陪她玩,偶尔陪伴也似施舍。大人总是言行矛盾,爸爸陪她玩一会儿便累,为何整天整天在书房看书不累?妈妈对女儿说忙工作,为何对工作伙伴从不说忙着陪女儿? 妈妈手下有个叫Rogers的金发大鼻子,每次上家里必给她带礼物,要她吻他面颊。 一过八岁,妈妈便让贾思敏婉告她,不是小孩了,须注意男女有别。 只有关陆还将她抱在膝上,陪她玩,做她唯一的大朋友。 苏樱闷闷说,“我喜欢Clement,Clement喜欢Stanley。Clement说我不能喜欢Stanley。你希望我不喜欢魏南吗?” 关陆意外了一下,三年级小学生之间的爱恨情仇都能如此曲折?他没发表评论,只是说,“我喜欢他,所以希望你也喜欢他。” 回程又经过艺术中心,苏樱指着外面广场对关陆说,V市也有一个艺术中心广场,回宣台之前有次经过,那里外面都是帐篷,晚上有好多人对路人说话喊叫。 关陆开车听她讲。 对应那个时间,是失业者、无家可归者在V市艺术中心外集聚示威。看海外新闻看到过,最后怎么解决的倒是不晓得了。该国内政我国媒体不大关注。 那一瞥足够奇怪,苏樱没对别人主动提及,到关陆面前才无所顾忌地抒发感想:街头露宿多好玩,帐篷在树下,好像在森林露营。那么多人一起,一定不孤单。 难怪她想到露营,城市不也是一座钢筋水泥的丛林。 这是小孩子对一场抗议的观感。有时无知亦是残酷的一种,却无法苛责。 关陆答应她过几天去温泉地露营。晚上跟魏南提到这事,不由感叹,他比这小丫头大二十岁,自问不是个温柔的人,耐性也有限,但在苏樱身上,几乎投注了最大的宠溺和容忍。人与人间的关系真奇妙。 当年关陆接到苏樱的手工贺卡,回苏家见她,也结束了与苏女士的坚冰期。或许是注定,他在圣诞节忽然出现在她面前,因此要一直做她的圣诞先生。 这说法太戏剧化,魏南笑笑,看了关陆一眼。 他和吴怀莘都看得出来,关陆这么宠苏樱,说到底是为了苏嘉媛。他和干妈彼此看重,又长期僵着,可不是只能对苏樱好么。关陆人际上敏锐,偏在这问题上迟钝,也不知道是当局者迷,还是刻意不愿想清楚。 魏南说,“你要是愿意,下次可以邀苏樱到景安度假。” 两人站在三层楼梯口,关陆乍一抬头,对上他的视线,忽然笑了,笑完说,“别这样,你不欠我的。” 魏南也笑,“你不是喜欢她吗?” 关陆就说,再喜欢也不一定受得了朝夕相处。 后两天是庄慈的婚礼,关陆忙起来。 到庄慈婚礼那天晚上,临时找魏南喝酒。 他拿了几罐啤酒,拉魏南上天台。 关陆没说送庄慈了什么礼物,魏南也任他保留。喝到后来,关陆说了个数字。 魏南笑笑,“你倒是舍得。” 关陆就说,钱嘛,花得掉才是我的。花不掉,我有个万一,天知道将来便宜谁。 关陆又喝完一罐啤酒,不甘心地问魏南,财政告急,您要不要发扬风格,扶贫一下? 魏南听他这么说,就打量他。关陆反应过来不对,为旧情人大出血,转头就找现任要救济,这是找死。赶紧厚着脸皮补救,这就一说别当真啊,你知道我闲不下来,已经准备好过完年就自食其力再就业了。 待到说完,自己也觉好笑。他对庄慈,是彻底放开了。 关陆说,“一开始我没觉得他值这么多。只想意思意思,显得我大方。前几天在怀昌想通了,他先对不起我不代表我就没责任。走到那一步,我也挺混账。我乐意花这个钱,买个自我感觉良好,值了。” 魏南拍了拍他的手,关陆反手抓住。他一直拿着冰啤酒,掌心都是水。抓了会儿,恢复温度,反过来觉得魏南手凉。 魏南体温偏低,不过也可能是穿少了,吹风吹的。关陆被他管多了,借机起事,说有些人就是这样,在生活上搞严以待人,宽于律己那一套。 魏南没收回手,说你可以向楚女士反映一下。 关陆听见楚女士三个字,有点头疼。他现在也不知道和楚女士扯上关系是利大于弊还是弊大于利,不过有比他更感情复杂的,他问魏南,“你和楚女士约了这周?” 魏南说,“后天。” 关陆从他的表情里看不出什么,就笑,说你猜,上次我还遇见谁了。 不做第二人选。魏南当然知道是姚韶庭。 关陆坦言,“有人说我会重蹈她的覆辙。”话出口,才发现他其实很在意那天吴怀莘说的话。萦于心间不忘,竟有了求证的念头。 他同魏南对视,魏南说,“你和她确实有共性,外表追求自我和自由,内心敏锐善感。” 善感的人往往脆弱。性格决定命运,所以魏南很少对别人的性格下评语,更何况姚韶庭是因他而负气,因负气而放纵。魏南送她到家,她却独自溜出门玩乐散心。天之骄女也承受不起放纵的恶果,厄运临头,人皆无力,一毁就是一生。 魏南想起往事,心中诸多滋味,只笑了笑,对关陆说,“我不认为你们相似。你看重感情,另一方面,却足够坚强。” 那天晚上,关陆喝了点啤酒,就在想,他真是栽在魏南手上了。 有些事,明知道也好,终是要魏南亲口说出,得他肯定才觉得心安。 次日清晨,被苏樱闹醒。 苏小小姐昨晚剪下三支白玫瑰配两支含苞枝条,和某种蕨类植物装了一玻璃瓶,放在洗手台上。夜里做梦,梦见面目模糊的警察上门问询,打开她的浴室门,浴缸中浸着一具白裙女尸,一如水中玫瑰。 小丫头醒来冷汗涔涔,蒙在被子小声啜泣。次日贾思敏安抚了她一上午,请关陆下午带她出去散心。 贾思敏道,“论文通过了,年后小组陈述,所以今天想全组聚餐当庆祝。” 关陆带苏樱去马场,她戴帽子,穿马甲和皮靴。她有认定的教练,骑马已学到第二期,就是个子小,上马困难。关陆将她扶上马背,课程有三小时。那训练师颇会哄女孩,关陆驻足看了下,随另一位女骑师去参观马厩。 关陆没系统地学过骑马。他同女骑师边走边侃,说国内马术教育大体有两种,一种是俱乐部式,英式教育。另一种就是牧场式,把你扔马上,没摔死就学会了。事后始作俑者还很有经验的跟你说,蒙古人都这样! 男人普遍爱马,马厩环境一般,但是全是良驹,斗志昂扬,刺激人的好胜心。 女骑师见关陆眼神都变了,不禁理解地一笑,介绍说这个马厩里是马场的马,不是会员养的。意思是看中了可以骑。 关陆挑了一匹黑色英国马。 女骑师踟蹰。这匹是头马,倔强暴躁,可能关陆正看中它这一点,不过客户才是安全问题大过天。关陆看她苦恼,笑问,“有问题?” 他这么笑起来,简直令人难以拒绝。女骑师身材极好,性格热辣爽朗,总被客人眼珠粘在身上。方才关陆表现得十分绅士,已使她心生好感。女骑师想了想,谨慎地问他,“你当真有经验有把握?” 关陆答道,“经验丰富,把握十足。” 女骑师一跺脚,“好吧,回头我和爸爸说。” 那匹马配了鞍具,牵出来,关陆先不急着上马,而是抚它脖子,说话大笑,培养感情。女骑师站在场外看,见关陆翻身上马的动作利落帅气,驱马先在跑道上小跑,然后敲马腹加速奔驰,便放下心,让马童跟上,欣喜地回去了。 关陆纵马跑了一会儿,停下。沙地木障那边有人走来,马童牵一匹奶油色阿拉伯马,那人红色骑装,拿一瓶矿泉水,近看竟是姚韶庭。 她居然也骑马。姚韶庭笑,“丽萨说来了新面孔,没想到我认识。要不要比赛?” 关陆一切从命,听女士的。 为示公平,姚韶庭要马童将她的马带回,换了一匹棕色马。跑三圈,关陆领先几乎一个马身。 “你很厉害。”姚韶庭说。 关陆拍拍马颈,“它比较疯,”接着道,“你的马是位绅士。” 他们驱马前后走入一个木栏围起的原型场,里面有一些草,可能是给人练控马路线的地方。 姚韶庭打趣道,“看来丽萨,就是马场大小姐,很中意你。Swirl都让你骑。” 关陆不接招,“她外向开朗,想必有大把朋友。” 姚韶庭是个小说家,习惯将男人分类放置。这时便想,关陆其人,说不定是很多女人会在他面前哭的那种。把他当情绪垃圾桶,有安全感又不怕形象全失。 她看着关陆,甚至还面带微笑,“我嫉妒你。” 她嫉妒他。 关陆怀疑自己听错了。不然就是常识性错误,姚韶庭说她嫉妒他,她有理由嫉妒他,事实上简直理由充分,但是她说出口,就让人觉得不真实。 关陆其实同情,也欣赏她,不仅因为她曾遭受惨事,更因她有勇气走出痛苦。 在他看来,无论女人是否需要,男人本就该保护、容让女人,尤其是那些坚强的女人。关陆没有直面异性“情敌”的经验,姚韶庭见他罕见的沉默,莞尔一笑,继续道,“你是我曾经想成为的那种男人。” 午后总有一段时间,阳光分外刺眼。她感觉两颊晒得发烫,像喝了酒,不管其他,自说自话。 “小时候想做男人。父母不和,房间那么大,母亲只占住一张床,抱着我在床上哭,眼泪糊满脸。当时觉得女人真奇怪脆弱,十几岁剪男童短发、学骑马,吸烟搂女伴拍照。” “……我十八岁成年,他们终于离婚,楚女士入主大宅。看见她,好像一夜惊醒,原来我也是女人。开始成吨买衣裙买首饰,想变得像她那么漂亮。跑去见魏南,也是好奇:她的儿子会什么样?” 关陆没说话。现代社会标榜文明,社交首重隐私和距离,感情表露太过火,有时等同于一种骚扰。他记得姚韶庭也是宣台的最佳客厅女主人之一,长袖善舞。不知她遭遇什么,竟对一个陌生人直抒胸臆。 关陆小时候千奇百怪,问题多多,祖辈疲于应付,让他攒着问父母。问过什么问题早就忘光了,只记得他爸说过,慢慢来,以后你会遇到很多无法理解的人和事,或许无法理解,但要尽量尊重。而此时,沉默就是最好的尊重。 “……前三十年想做这想做那,三十岁后才想到要做自己。”她自嘲一笑,伸手贴脸颊降温,已经恢复常态。 姚韶庭道,“见笑了。今晚我家有鸡尾酒会,丽萨托我邀你。” 古有一饭之恩,这女孩对他算是一马之恩。关陆应承下来,等到苏樱下课,又见到丽萨。丽萨大方同他握手,就在这握手中,把写了通讯电话的纸条送到他手上。 饶是如此,关陆对她的印象也不及对姚韶庭的印象深刻。 关陆很没品地想到某一次,在景安,和苏优吃饭,他们卡座后面坐了一对中年男女,讨论离婚后赡养费问题,内容精彩无比。苏优中途去洗手间,还嘱咐关陆认真听,待她回来转播。 其中最经典的一句,是那个女人说:儿子永远是你的儿子,老婆永远是你的前妻。 撕破脸的状态和魏南、姚韶庭相比,根本不在同一世界。可见人越有钱,面子也相对值钱。 姚韶庭的鸡尾酒会在晚六点半,关陆提前去接丽萨。女孩但凡年轻漂亮,迟到都是合理的。她迟到十五分钟,关陆抓紧时间抽了三支烟。 丽萨坐上车便笑着叫,“你抽烟!我不喜欢抽烟的男人!” 车里没有烟味,关陆不知怎么暴露的。四下一看,原来忘了清烟灰缸,他烦恼时习惯烟抽半支便熄灭,车载烟灰缸里插得满满的,长短不一,像市区拥挤逼仄的高楼。 一车开去,下车无需请柬,丽萨是熟客,挽着关陆的手就进门了。到下车,关陆已经知道她有八分之一荷兰血统,除了骑马还喜欢网球。她讲了一路的“骑白马的不是王子,骑黑马的才是”,走了几步,将披肩拉起一道缝隙,疑道,“顶扣好像松脱了,快帮我看看!” 小型鸡尾酒会,着装要求不严,她穿了一条红色的花苞裙,束腰。从背后向前看,腰是腰,胸是胸,绝不是苏樱那种身无二两肉的小丫头片子。 猛见少女的玲珑曲线,关陆呼吸不畅。丽萨热情而坦率,像一串富有感染力的重音符,青春和荷尔蒙的影响力超越了性向。稍后关陆反省,欲求不满了。 丽萨狡黠一笑,环顾宾客,问关陆,“初见就邀你做男伴,你是否在想,这女孩可不矜持?” 关陆道,“能入丽萨小姐的法眼,我相当自豪。” 这小姐欣喜无比,挽住关陆的手,对他说见你第一面我就被打动了,那小姑娘是你侄女吗,你托她上马叫我想起我的父亲,他教我骑马时也是这样耐心可靠。我当时比你的小姑娘还小,看爸爸仿若天神一般。 丽萨雀跃地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关陆刚拿了杯饮品,此时想,哦,生日,那待会含蓄点跟她讲。 他们站在窗帘边,很偏僻。酒会开场四十分钟,厅内自发结成三五小团体。姚韶庭端着酒逐一招呼,她的人就像她佩的那枚满钻胸针,到哪都能成为目光焦点。 关陆稍一思忖,从文化背景的角度拒绝丽萨太麻烦,不如直接告诉她,我只喜欢男人。 丽萨望着他,嘴唇失落地抿成直线。她甩甩头,质问道,“不,你对我没有感觉可以直说,为何借口推脱?” 关陆一想,出柜没人信,什么世道。他侧头看了眼对他举杯、正看好戏的姚韶庭,索性对丽萨明说,相逢恨晚,我心有所属。 丽萨紧张许久,闻言却松了一口气,甚至与他说笑,“我姓迟,你知道他们叫我什么?不是迟小姐,是迟到小姐。读书迟到,约会迟到,不想恋爱亦被人捷足先登。冒昧请问,这回我迟了多久?” 关陆看她一眼,说,“不久,也就十年。” 丽萨被逗得咯咯娇笑,像花枝乱颤。没笑多久,她的一位女伴赶来,女孩们附耳低语,丽萨拎上提包,立即起身,情急道,“我要走了!唉,‘汝等当知,他比马略更可怕!’” 这回,关陆也搞不懂她引了谁的话。姚韶庭见他不明所以,又见那边王福生进来,笑道,“不受欢迎的追求者,丽萨当他是恺撒。” 关陆只知道王父是船务生意起家,娶了位大小姐,就不仅做船务了。王福生念过法律,没接管家业前促成了王家和毕家的合作,与毕少爷传过一阵子同志疑云。后来毕家被鸠占鹊巢变成钟氏,毕家烟消云散,流言也烟消云散。 这几年,王福生致力于漂白,脾气不火爆了,个性仍是霸道。 姚韶庭不愿王福生为丽萨与关陆争风吃醋,她作为主人家,并不急去招待王福生,而是站着同关陆说话。关陆渐露心不在焉,姚韶庭见了便想,毕竟是年轻无畏。 她这一天,穿了双定制高跟鞋。之前试过,但新鞋足有八厘米,站久了酸痛难当。这种痛苦,只有自己知道,谈话当中,姚韶庭几度变换站姿,借此转移重心。 等到王福生走近,关陆望她一眼,再看脚下,竟带她稍退。拉开一张餐椅,请女主人坐下休息。 关陆举手之劳作出这一举,姚韶庭只觉心中种种感受交汇,理智压抑的情绪都升腾,乍然间微妙得很,说不出对关陆是谢是厌还是怨。她和他之间的关系,隔着魏南,已经够乱。如此就好,她索性也不再管,歇一会儿,招来女佣,换鞋去了。 关陆拿杯酒,坦然招呼道,“王老板。久仰。” 不想王福生知道他是谁,回了一句,“关先生。” 离得近了,闻名不如见面。丽萨无心的戏言确实挺准,王福生有点年轻的恺撒的意思,笔直笔直,但就是所有女人的男人,所有男人的女人。关陆几乎是搭讪,问,“我们应该认识?” 王福生说,“前阵子,是不是有猎头公司代表一个‘宣台老板’,被关先生拒了?” 关陆这才明白过来,“宣台老板”原来是宣台王老板。 人生何处不相逢,世界真是小。两人相对,各有心思的笑了一笑。关陆主动开口,说王老板,令尊是四大船王之一,您怎么想起搞工程机械了? 王福生带点傲慢地说,难不成这一行,只有苏家人做得?王福生道,“没做过,就要尝试。风险越大回报越大,我以为关先生也知。我还以为,今天我表现出足够诚意,关先生会愿意助我一臂。CEO这个位子,我虚席以待。” 关陆以退为进,说条件太优,挖我是浪费。 王福生就说,“庄慈庄先生,跟你跟我都是老朋友,他向我极力推荐你。我信他,也信你。怎么,现在看来,关先生不够自信。” 关陆在心里说,见了鬼的朋友,去你妈的自信。原来是庄慈。 王福生和庄慈,这组合一看就没好事,多半,他们早就把关陆的所有关系、近三五年内的动向查了一遍。信息时代这点不好,无隐私可言。这时关陆羡慕魏南,事事幕后,不留几项纪录。 关陆一笑,说王老板,你我都是爽快人,早知是你,回复猎头公司的邮件我也不必写那么客气了。中文博大精深,废话浓缩了,无非八个字。他回复道,“‘感激错爱,志不在此’。若是你有空,为表歉意,该我做东,请你吃餐饭,庄先生有空也同来。” 王福生哂笑,“怕是话不投机吧。” 话不投机,钱投机就行。关陆其实有个计划,还没想好找人出资。这么一转念,他再看王福生,已经是看投资方的眼神了。 进入了搞钱的状态,关陆当然不计较王福生如何针锋相对。他举杯,说哪里。有幸顺便拜读过王老板的博客,在转基因食品的问题上,我们很有共同话题。 王福生和魏南是两种人。王福生属于数字精英,西化得厉害,开有双语博客,针砭时弊。最早看他博客的是江念萍,江大状业余时间花在浏览不同人对同一时事的看法上,评价王福生时,说看他的文章,是天之骄子,偏偏愤世嫉俗。而魏南,关陆清楚,基于家教,基于天性,他奉行的还是君子慎其独那一套。 所以王福生看不惯魏南,明明做着暴利的生意,偏一脸清心寡欲,坐拥万贯,还标榜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似的,无耻之极。 王福生看着关陆,关陆这样子,也有点无耻。王福生跟他碰杯,说,“择日不如撞日,就明天,如何?” 和王福生谈定,关陆径自退场。同场宾客里不见熟人,留着应酬还多余。 回苏家路上,他又在想,离开宣台太久,已成局外人。人不同,心境也不同,现在倒是不会急着踏入某个圈子,先声夺人地吸引所有注意力。遇到未知情境,更倾向于先旁观,像是被魏南影响了。 这种感想拿去跟魏南说,他肯定不会认同。魏南很有可能说这是际遇之功,练达一些不是坏事,你不会违背本心。 这天回去,魏南果然在。关陆换了身衣服去找他,开玩笑问他今天见了谁,怎么那么低气压。 魏南指沙发,让他从桌上下去,说,在素心园请的曾学凡,饯行。 关陆就哦了一声,坐那笑。素心园是个俗家修行的居士开的斋菜馆,曾学凡常年茹素,在那请他正好。只是不知道这位华侨什么时候来的中国,到了宣台,招呼都不打一声,未免有些不上道。不过魏南说为他饯行,那就是无论他带来何等麻烦,都已被魏南挡了回去。这其中很多事,关陆是不想知情的。 关陆与那位曾老板见过一面,还是在亚昌2012的景安秋拍上。 那次规模不小,有三百余件拍品。关陆对刀具感兴趣,那回关注一件乾隆御制的腰刀。他属于绝对不买,但是前期哄抬物价的那种人,抢眼得很。魏南看着,就想他真是压不住骨子里头的张扬。 结果到结束,就有人上来找魏南“叙旧”。 曾学凡穿得很平实,气质也很平实,乍一眼看上去貌不惊人。关陆听他开口就是“没想到魏兄也在,相请不如偶遇”,就看了看魏南,心说这事有趣,你也有被人堵的时候。 魏南只介绍了关陆的名字,曾学凡请他们一起吃个便饭。这人自称是木材商人,祖辈下南洋的,和魏南不同行,相处还算融洽。关陆当时就留了个心眼,南洋,东南亚,那可不仅仅是出木材的地方啊。席间关陆一味的装老实人,十分木讷,光顾着吃。曾学凡和魏南客客气气地谈今天的某几件拍品,说到《七喜图》,关陆还在想,七喜图,有雪碧图吗。 临走曾老板还称赞,说魏兄,你这位小友秉性纯良。又邀请关陆去他国游玩,保证宾至如归。 关陆空口答应。他上了车,为活跃气氛,跟魏南笑,那曾老板真信佛啊?说到他拍到的佛像,那一脸虔诚……我都想起零一年,天安门前喝汽油的兄弟了。 魏南在闭目养神,听他这么说,睁眼看了他半晌,然后说,曾学凡是兵变起家的,你说他信不信佛? 这两句话夹杂着情绪,关陆正兢兢业业地充当司机,闻言就扯嘴角笑,松开右手去抓魏南的手,握一下,说我知道,你别担心。 后来关陆才听人讲,曾老板那次来景安,是来礼佛的。某市市区建设规划,要拆一个佛寺,曾老板自己雇了个施工队,把寺庙殿堂一砖一瓦地拆下来,找到地方,又一窗一梁地砌回去。这事曾老板不是第一回做,他怀念祖辈描述的老式居所,自己到中国南方,“收藏”了几套旧民居。这还有个说法,叫玩古建。 为答谢曾老板,那庙的住持给他写了幅佛字,曾老板一路带回家,上香供着。关陆觉得这事讽刺,什么玩意儿啊,杀人放火,修桥补路,一人兼了!佛要真有灵,给他供着,得哭出血来。 关陆闲着无聊,问过魏南,玩古建我是没那个资本,您有没有想过追赶潮流,买一百多亩地建私人园林? 魏南说,没有。 关陆一想也是,魏南那背景,不能这么花钱,太高调。 那晚前戏的时候,关陆扯魏南睡衣的衣带,想起这件事。关陆低头对他笑,“再过十年,找个水乡小镇,家家养鱼,户户种花的地方,买所溪边河边的房子,欢迎你长期借住。” 他口气颇认真,说到那时,早上听船声橹声,傍晚就坐阳台上嗑瓜子,看夜市摆起来。 关陆本质是个浪漫、会狂想的人,魏南听了,觉得好是好,可惜太养老生活。这种日子每年叫关陆过三天还可以,三天过后,就得喊无聊。 只有一个人,却想尝试世上所有精彩人生,关陆也够贪的。思及此,魏南只抚了抚他汗湿的腰背,说,“专心。” 当晚的战线,可能被魏南有意地,拖得很长,关陆后来不得不专心投入。这人心太野,恢复之后对闪光未来的设想都落实到细节了,魏南在看点东西,关陆上着网说,其实丽江不错,商业气息重,有钱赚。开一酒吧,放点歌剧,从哥伦比亚朋友那进点特色咖啡豆,再谈两个酒庄代理,宣传一下,好,一把向小资阶级砍去的大刀。 魏南没理会。 然后他自我推翻,说那种419圣地,养老吧,不安全。 魏南看了他一眼。 关陆诚恳地说,还是古镇好,民风淳朴。开间客栈,世界杯期间啤酒免费,烧烤半价,通宵营业。我给你留间清静的屋子,你是打算常住,还是当老板娘啊? 魏南合上书,抬头问,“你是不是睡不着?” 关陆一想,还真是。 他一度有失眠的困扰。不是因为紧张,而是精神兴奋。比如今天,每一个脑细胞都在思索,明天要怎么说服王福生给他的项目注资。这种睡不着的状态持续超过四十八小时就会很痛苦,痛苦表现为满眼血丝、把咖啡杯当成烟灰缸,但是身体困乏时思维反而敏锐得超越平常。 有时关陆也纳闷,魏南比他事多比他责任重,偏偏作息正常,睡眠良好,简直没天理。和魏南在一起,他睡不着也装睡。估计魏南心里有数。说来也奇怪,在魏南身边装睡,十次里往往有六、七次能真睡过去。 魏南问完,关陆没再贫。他走到魏南旁边,撑着桌子,不经心地问,“你明天约了楚女士?” 魏南坐着没动,说是。 关陆看着他,好像洗掉了那层吊儿郎当的颜色,正正经经地说,“对不起。”他笑着认下,“这次的事是我一厢情愿,以己度人。” 关陆父母双亡,将亲情看得太重,以为促成魏南和楚女士解开心结是好事。了解之后,才发觉自己把这对母子间的隔阂想得过于简单。 除了说话声,四面宁静。灯光下,关陆的表情居然是坦荡且温柔的。无法做到事事感同身受,但因情深,能使一个人对另一个人,以坦荡,以温柔相待。 魏南听他致歉,过后说,“我比你了解她。就算没有你,只要她想,总有一天,我要与她和解。” 第二天,魏南和楚女士在茶舍见面。 这天有雨,地面上朦朦一层潮气。茶舍外面环境清幽,栽着竹子,这种湿冷天气里,有几分潇然雨下的意境。 魏南提前了五分钟,楚女士却更早。她坐在玻璃落地窗内等候,见魏南走来,收伞进门,便对沏茶的小姐点头,待魏南落座,让她递茶过去。 “这里的凤凰单枞,你尝一尝。” 茶是青茶,下的分量重,也不会苦涩。 魏南先看了看汤色,才静下心来喝茶。初时是茶香,剩在杯底却如花香。明明是冬季,宣台雨天,回味时,竟有点置身花海的意思了。 这对母子对坐一会儿,魏南道,“太香了。” “我也这么想,”楚女士摇头笑,“只剩下香了。” 她对表演茶艺的小姐比个手势,请她换新茶,重新沏过一轮。 中间那段时间,他们听着茶舍内放的琴曲,看着彼此的身影面容,投在玻璃上,又看到外面几丛竹子,都有些不愿意说话。 等那位小姐离开,楚女士从提包里取出一份财经杂志,拿给魏南。 那日期,是今早出的。不过楚女士应该是看过了样刊。宣台姚家本就是传媒巨头,她在姚家这么些年,真做到手眼通天,也不是意料外事。 某一页,不起眼的地方,楚女士细心地折起一角。魏南默读了个大概,那篇文章说的是王福生和意大利某家掌门人近五年来的争斗,剖析地很是辛辣风趣。最后一小节是笔者对事态发展做出的种种预测,中间有一项,提到很可能已有第三方涉入。在那里,本来字字见骨的论述就语焉不详了。 楚女士摇摇头,说,“你还是这样,事事费心,又偏要求一个不留痕迹。现在,浑水摸鱼的多,固然是当局者迷,看破的也不好点破。等到时过境迁,谁得利谁失利都浮出水面,有心人顺着线索,迟早想到你身上。” 她的话里并没有责备的意思,魏南不知她想说什么,抬眼和她对视,楚女士道,“智者百虑,也有一疏。你太像我,这么求全求美,到头来,累的是自己。” 魏南这才听出,她是感怀自身。难得这话里也有关怀,魏南笑了笑,不置可否地说,“您说得是。” 楚女士看着他,看他的眉眼,忽然叹息一声,然后也笑,隐约有自嘲。 那一刻,她像是回到了景安,旧日魏家的院墙树木,像是上辈子的事。她自认为没有过错,只有错过。还记得稚子及膝呢,一错过,就插不上手了。如今想转圜,见了面,倒是忘了已经插不上手,循序渐进也抛到脑后了。 她调适了一下心情,换个话题,问,“我还没有问过,那个年轻人,关陆,你和他,保持这种关系多久了?” 魏南道,“两年。” “比我想象得要短,”楚女士微微皱眉,又道,“不过,我想我能理解为什么你愿意和他相处。关陆确实,很有趣。”她看了看佩戴的珍珠胸针,又笑道,“品位也不算差。” 楚女士关注魏南的近况,却从不查探他的私人生活。她不喜欢孩子,没有做祖母的志愿,更不关心魏家的血脉能否得到传承,因此,无论魏南选择女人还是男人,她都可以欣然接受。 魏南和关陆在一起……她无意过问自己的儿子,卧室内的问题。性上如何都好,在情之一字上,魏南已立于不败之地。 这是她第一次和魏南谈起关陆的存在。看她的态度话语,仿佛仍有未尽之言。 魏南放下茶杯,问,“您是认为,这段关系,不够稳固?” 楚女士展颜一笑,“哦,不,当然不是。” 她的眼角已经有鱼尾似的细纹,这一笑,像是觉得魏南的误解很有趣一般。她坦言道,“怎么说,我从不认为有什么关系,本身就是稳固的。夫妻也好,血缘亲属也罢,稳固在于维持。可惜维持,对我们而言,似乎是个难题。和外人,满足形式就好。偏偏是越亲密的人,相对投入了心力,没有敷衍,他反而会觉得你在敷衍。” 魏南没说话。 楚女士看他沉默,才想到,或许魏南和关陆的现状正是如此,被她意外言中。 她倒是不担心。见过关陆一面,她足够放心了。关陆那种人,谁如果单方面爱他,他是人家命里注定的灾星。反之,若是他去爱谁,真能呕心沥血,把一颗心掏出来。在一起时他会哄人开心,排遣寂寞;有朝一日想和他分开了,关陆那样的性格,也断断做不出不依不饶的事。 楚女士说,“我并不想暗示什么。” 魏南回过神,为她斟了杯茶,说,“我知道。只是难以想象,今时今日,谁能让您生出这样的感慨。” 他的目光扫过楚女士无名指上的婚戒,楚女士瞬间笑了。她笑道,“不,不是他。相信我,如果在这世上,我必须爱一个男人,这个男人一定是你。” 离开茶舍是下午三点,走之前经理特意来寒暄。见到魏南,经理很是惊诧。从前从没听过姚太有个儿子。一见之下,又觉得他们确实,只可能是骨肉至亲。 这时雨还未停,只是转小,晨光从云缝里透出。照进玻璃窗,就像给窗内的人打了一层柔光。经理恭维魏南,楚女士却难得地笑得开心。被送到门口,她没有拿服务生送上的雨伞,而是自然而然地挽起魏南的手臂。 看背影,他们是一对亲昵的母子。短短的路径,走到茶舍外,双方司机已在等候,她却不知为何,不愿轻易道别。 “和你一起,时间总是过得快一点。”在魏南的伞下,楚女士若有所失,又笑了笑,柔声说,“林太的儿子陪她做一次头发,足够她高兴半年。不知你今天,可抽得出时间,让我也得人羡慕一回?” 几个小时,魏南当然是有的。既然楚女士提出,他也不会拒绝。 感情放一旁不提,有些事是为人子的义务。楚女士让她的司机回家,顺理成章地上了魏南的车。 这一天,魏南陪楚女士,他的秘书放假。孙倩如在自己的客房内整理文件,这是她每天要做的功课,太专心,不知不觉便已过午。 她头晕,翻出药盒,吃了两片,才想起一天未进食。她决定活动一下,重又打理一番,下楼随意吃点。在粤餐厅那一层,正看见关陆和人作别,对方赫然是……王福生。 孙倩如皱着眉头,定在当场。关陆的余光扫到孙小姐,待王福生走了,他近前,大方伸手道,“真巧。” 孙小姐没穿职业套装,在这遇见关陆,就像匆忙上战场而没穿盔甲,把未武装过的自己暴露在人前。她有些游离地握住关陆的手,“是很巧,关先生怎么来这里了?” 关陆明知她看见了,也不隐瞒,故意说和人约在这谈点事,哦,你也认识,王福生王老板。孙小姐脸色稍微变化,他才大笑,“来吃饭?这里菜不好。走吧,我请你喝咖啡。” 孙倩如没心思权衡,点点头随他去。 关陆带她到皇后酒店顶层的旋转西餐厅喝咖啡, 正好是午茶时分,俯视窗外,细雨如烟幕,宣台街景不再纤毫毕现,像远观一幅色调柔和的油画。 点了开胃菜,孙倩如却没什么食欲。 她不喜欢关陆,说“不喜欢”或许太泛泛,那种具体的感觉,她没时间去认真思考,然后下定义。总之,最开始接触,她就发现,关陆不像苏优表述的那么……豪爽可靠。至少在她面前他不是。关陆很危险,自负,狡猾,粗暴,甚至时不时玩弄人心取乐。比如现下,孙倩如觉得他像一条在笑的鲨鱼。看她食不知味,似乎能满足他的某种趣味。 孙倩如问,“您和王先生……” 关陆笑,“合作关系。‘让生意归生意,感情归感情’,他和魏南怎么样,不妨碍我找他发展一下副业。” 孙倩如没想到他这么直接。他敢约在皇后酒店,毫不避忌,魏南十有□□知情。她仍以为不妥。这些天里,孙倩如把自己权限能及的,公司的近期资料大概看了一半,那些文件占据了她所有的休息空档。魏南和王福生见真章,无非是时间问题。关陆既然和魏南有那种关系,再牵扯王福生,未免太冒险。 她还没想好该不该开口,关陆先问,“你觉得,你们老板和王福生,真要对上,是多久以后?” 孙倩如想想,道,“三、四年?” “四年,”关陆又笑,“美国总统都换届了。” 孙倩如怔了一下,“您的意思是?” “没人能预测四年后什么样,他们斗个你死我活?”关陆说起题外话,“有个学历史的说过,派出去剿匪的、戍边的,真把敌人杀光,自己就离被收拾不远了。兔死狗烹,鸟尽弓藏。” 关陆端起咖啡,“当然,这只是一种可能。我猜的。谁知道你们老板怎么想。” 孙倩如从来没朝这个方向想过。这时她心思烦乱,等到沉下心,理清头绪,不得不承认有这种可能: ——魏南和王福生,近些年来都在挤压、吞并其他同行的生存空间。人们预测,他们抢占资源,是为最后的针锋相对。但是这摊生意,他们都是更上层的代理人,双方存在本就是为互相制衡,以免出现一家垄断的局势。人皆以为他们针锋相对是图垄断,反过来看,有没有可能,其实他们根本不会对上,做出针锋相对的假象,仅为合理地抢占资源? 关陆喝了口咖啡,此时在不满意地评价,又说咖啡还是北直路俱乐部里,那家叫久笙的最好。 孙倩如用餐巾印了下嘴角,问,“您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关陆打量了她一会儿。 平心而论,他是在关注孙小姐。她本质不那么纯良,也自知并非无害,却总在误导他人把她当小白兔对待。有什么好处,什么必要? 孙小姐还在等他回复,关陆说,当你有个猜想的时候,总是希望找人分享,顺便验证的。 而且吧,聪明,野心勃勃,年轻漂亮,换了他是魏南,孙小姐毛遂自荐,他也会用她。 关陆笑了一下,最后答,“你是魏南选的,我为什么要怀疑他的眼光?” 请孙小姐喝完咖啡,关陆开车回苏家。 回去时,刚进门,苏樱腾腾腾地跑出来,不由分说,扯住他的手就往书房拖。 书房窗帘开着,满桌阳光。吴怀莘和贾思敏都在。苏樱放开手,站到吴怀莘对面。关陆站直了,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递过去个征询眼神。吴怀莘说,“小陆,樱樱不懂什么是Elasticity。” 关陆没听清,又确认了一回。他不由得不想,合着这小丫头兴师动众把人都集中在书房,是为了个价格弹性问题。问题是她才几岁啊,你跟她解释,她听得懂吗?关陆把苏樱抱起来,再一看,吴怀莘和贾思敏脸色都略有尴尬,可能是尽力解释了,但是苏樱就是坚持,听不懂。 可能小孩子都这样,明明不可能懂的问题,偏要缠着大人一遍遍讲到口干舌燥。关陆推人及己,想到他爸当年被他问地质,问石头怎么转变。如今轮到他犯难,很公平。 关陆想想,比起吴叔叔和贾姑娘,他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微观经济都不知道丢哪儿去了。不过,他倒是不担心班门弄斧、误人子弟,要了纸笔,一上去就跳开其他概念,也不管供应,画商品价格与需求量的图,列公式跟苏樱讲Ed怎么算。 吴怀莘为女儿讲这个问题的时候,构造了一个很完整详细的框架,听关陆这么乱来,有点跟不上节奏,等回过神,关陆已经在举例说明Ed小于、大于、等于1,还有等于0、等于正无穷的那五种状况了。 说到Ed<1,无弹性需求时,他举的例子还中规中矩的是米、面之类主食;从Ed>1起,那例子都不对了。 关陆颇注意结合北美的情况,他说,“比如,温市烟价明天提高十倍,本来抽烟的人抽不起了。他们怎么办,不抽了?很多人会转去考虑吸大麻。” 苏樱重复,“大麻?” 关陆以为她不熟悉这个单词,就换了个同义词。 苏樱还是睁大眼睛在望他。 吴怀莘轻轻咳嗽一声,关陆看他对他摇头。小丫头被父母保护得很好,关陆心里顿时感慨,又生出点温情。他伸手去捏苏樱的脸,说,“你不知道才好。最好你一辈子不知道,知道也绝对不准去试。” 之后再举例,也都容易。关陆甚至在想,说不定我有为人师表传道授业解惑的潜能。说到完全无弹性需求,他就画了竖直的图,说这个,无论价格怎么变,你只要这么多。比如你妈每天吃的降压药,多贵多便宜,她每天都只吃一片。 不想没过半分钟,在完全弹性需求上,他遭遇了滑铁卢。当Ed等于正无穷,图线接近水平,关陆只能说,这是理想状态,我们假设它存在。可能商品价格变百分之一,需求量就从一百瞬间清零。市场里找不到具体实例。 苏樱眼珠不错地盯了图半天,抬头嚷,“我知道的!” 她伸手指横轴,“这是我对你,有多喜欢。”又指竖轴,“这是你对我,有多好。” 苏樱举起图,“要是你对我不像现在这么好,我就一点也不要喜欢你了!” 关陆愣了愣,然后忽然想笑。还真是,经济或者感情,这码事成人伤破脑筋,却不如童言无忌,说得简单明白。 苏樱闹这么一遭,无非是想要人陪她。陪她做什么倒是次要的。关陆有时认为她太刁蛮倔强,终归不好;有时看她孤单,又觉得这小丫头也可怜。 他把苏樱拎走,不打扰她爸爸看书。 关陆带她去楼下打牌,不知是故意还是玩得开心忘了,对小孩子他也分毫不让。苏樱一路输下去,不用吃饭都气饱了。魏南回来,站在他身后看了会儿,关陆转头见是他,就丢了牌,说今天到此为止。 “你,你耍赖!”苏樱以为这回能赢,关陆中途收手,她就急眼了。 关陆哈哈大笑,靠过去,伸手一勾她下巴,翻底牌给她看,“你急什么啊?这副牌收拾你够了!” 苏樱下不来台,更难受,赌气不让他走。关陆一想,低声跟她说句话,小丫头抱着他的手臂终于松开了。 上了二楼,关陆跟魏南说,“前几天答应带她去温泉,她倒是记得清楚,过年前带她去吧。”走到门口,他又想起来,“说到这个,要不我陪你去打球,就明天?” 景安本地的高尔夫球场冬天封闭了,魏南有时会飞去别处。关陆自己有自己的事忙,这两年基本没陪他去过。宣台不下雪,这个季节还是能去球场玩玩的。 关陆是想到就去做的人,提议后只等魏南答复。魏南却站在门内,看着他。 关陆这才反应过来,刚说完带苏樱去哪玩,话锋一转到魏南这里,不太妥当。不过说都说了,他也无所谓地看着魏南,那意思是,我就是想哄哄你。 魏南说天气预报明日降雨。 关陆说我对天气预报的准确性存疑,而且降雨,说不定一阵就过去了,不会下整天吧? 魏南说,“明天再议。” 第二天,关陆还记得这事,吃完早餐就去找魏南,“你要今天有空,我就订场了。” 魏南开窗,让他看天边成片的阴云。 关陆很乐观,“要下也下不大。”他转头又“哎”一声,想起说,“不是还有半室内练习场吗。” 魏南就看了他一眼,真够可以的,主动陪他打球,计划居然是打练习场。 到头来,还是一起去了。 魏南换了身运动服出来,主色调是白的,他穿得好看。关陆一见就在吹口哨。平日见不到魏南这种装束,休闲之余,也容易接近得多。 关陆偏爱激烈运动,对高尔夫有了解,没兴趣,知道点par啊鸟啊之类的词。上了球车,他观察过环境,心想没挑战性,就跟魏南打听,“您老一般打多少杆?” 职业选手打十八个洞,纪录都在六十杆了。魏南说八十,关陆就笑,说提升空间很大嘛,不过您这成绩,看着也不像对高尔夫多感兴趣。充其量把它当一项合适的消遣。 倒霉的是,刚到果岭,迎来一阵小雨。 关陆还没下车,就感觉到了。他不信邪地摊手到车外接,确定是雨,就捻捻手指,仰头到车外看天。这时候细密的雨丝已飘得纷纷扬扬,关陆被淋了一脑袋细水珠,反而乐了,站在草地上望魏南。 这种潮天,在果岭上用推杆是折磨。魏南没有冒雨运动的闲心,他不发表意见。关陆看他那神情也大概明白,就一步跨回车上,跟球童说,行了,打道回你们练习场。 结果真的在练习场耗掉一下午。 这是个私人球会,练习场也只有十二条球道,总共三个场。关陆选了一号场,半露天的,顶篷外,大草坪尽头,是一片茂密的松林。球道旁有放饮料杂志的小桌,而击球位后,下一级石台阶,也有供人休息的木质桌椅。 球童把球包从车上搬下,关陆占了一号球道。因为社交需要,他之前打过一、两次高尔夫,但是此时挥杆,动作仍不标准。 他聚精会神地摆弄几下,找不到感觉,想跟球童说找个教练过来,一看魏南站在旁边,何必浪费资源。 关陆拎着球杆,冲魏南扬下巴,“不如您来……亲自指导一下?” 他口气颇嚣张。魏南笑了笑,示意球童这里不需要人了。待球童下去,魏南从球包里重新捡了支七号铁,递给关陆,换下他随手拿的那支。 这一换像个下马威,关陆不由瞥魏南。魏南还是风平浪静,看不出有意无意。不像教练,倒像控场的考官之类。 关陆握杆没问题,只是未掌握发力技巧。高尔夫相当考验全身的协调性,魏南为他调整了挥杆动作,力量传递应是从腰到肩,再带动手臂。 他们都不是话多的人,魏南也并未亲身示范,主要是扶着他的腰部、肩部,纠正关陆细节上的错误。两人专心于教和学,肢体接触虽频繁,却没什么旖旎暧昧的成分。关陆悟性很高,长期运动,身体也不僵硬,学高尔夫是事半功倍。 练了一会儿,关陆开始击球,魏南看他的动作,发现他的脊柱有习惯性偏转,幅度极小,要改正更困难。 草坪上,雨细而慢,风也不大,远处似升起了雾气。球道有距离标示,魏南留意了几次,关陆前几个球飞出,都在一百五十码左右。他的身高和力度优于初学者均值,欠缺的无非是掌控力。 魏南没再看,转身去后面的桌椅区,让服务生端两杯水。 魏南拿了份杂志看。微雨天气,天边似有烟幕,透入的光不会太刺眼。平滑的山丘和松林静静伫立在远处,练习场内,球道的草坪上,铁杆击球的声音清脆而有规律。也就是大半个小时,魏南这里杂志翻了几页,关陆中途跑来喝水。 关陆看了看桌上的杂志,再望眼这个位置能眺望到的风景。他把水杯放回桌上,点头说魏南,“气氛不错,继续享受。”提着球杆走了。 魏南看眼他的背影,懒得管。 不想过了十分钟,关陆又走回来,放下球杆,这回倒是坐下了。 魏南移开杂志,问,“看什么?” 关陆要了毛巾擦汗,用手指水杯。 他刚才来那趟,喝完水,故意把水杯摆一起,靠得很紧密。现在魏南的水杯已经挪开了一些。 关陆说,“一个理论。把刚喝过的水杯和别人的杯子摆一起,如果对方不去动,证明他和你很亲密没抗拒。” 是个测验。关陆某种程度上是个实用主义者。他不研究心理学,有时甚至觉得那些个沉迷心理学的人多少有点问题。他认为人心是最不可测验的东西,真寻根究底,谜底往往不是你会乐于接受的。但是这种认知并不阻碍他在谈判或者人际交往的过程中,用点利己的小伎俩。 魏南看着那两只玻璃杯,又看向关陆的眼睛。魏南问,“那你得出什么结论?” 关陆把自己的玻璃杯拿到手边,一口气喝完了,面不改色地说,“您的洁癖,没救了。” 一点压力消弭于无形。关陆笑了下,叫服务生续水。 他捡起那根七号铁,说,“这是初学者杆吧,没意思。” 于关陆,高尔夫横竖是个玩,魏南听了,给他换一号木。关陆一细问,那是开球杆,眼睛一亮,说这个好。 木杆,尤其是开球杆,会下苦功练的人不多。开球比别人多打出十码二十码,对总体杆数帮助不大。魏南看他练一号木,便觉棋品、球品皆如人品,察觉得到,那人生处处可识人。用一号杆更像是一场show,关陆作为玩家,果然喜欢个人秀的氛围。让他下场比赛,按规则算法,成绩或不尽如人意。但是他坚持的,都是他选择的,既然选择,再不容易也乐在其中。 那天练习,关陆打一号木的最佳成绩在两百四十外。后来他体力差不多了,就换下运动服,找魏南去吃饭。 会所的走廊里,关陆向魏南走去,走到一半,看见和经理说话的一个男人认出魏南,讶然转身,正在寒暄。他就没上去掺合,而是招了个服务生,问餐饮设施。 这个高尔夫球场临着度假酒店,有西餐厅。关陆一想,我要吃肉,冲着扒房去了。 等那四十左右的男人走了,关陆上去找魏南,说我请你吃饭,当是付指导费哈。 才下午四点,刚出完一身汗,关陆精力旺盛兼胃口好。他看桌上刀叉甚锋利,就琢磨着点个刀一锯能渗血的三成熟牛排。关陆正在两个产地间犹豫,看眼魏南,人家那菜单已经翻到清淡的一页了。关陆在心里笑了一下,点餐时,没要鲜血淋漓的,改成俄罗斯辣羊排。 餐包和汤过后,前菜是鹅肝。 关陆放下叉子,眼神忽然变得蛮有兴致的样子,叫魏南看后面。 餐厅入口,半小时前和魏南打过招呼的那男人来了,跟在一位穿运动服的老人身后。虽然亦步亦趋的,却不像秘书或者下属,更像晚辈。 他们坐的地方临窗,中间隔了圆柱,对方一时不一定看得见。关陆装着沉吟,“您要不要理别人一下?” 那是魏南父亲一位姓傅的旧识和他女婿。傅老在某研究所做副主任时,因妻子的背景关系,和魏南的父亲有点头之交,后来北调,是搞技术的人里官运亨通的那一类。他的女儿读完书后留在宣台工作,临近年关,在此遇到他也不出奇。 关陆不知道这些,方才一问,也是事不关己的关心。 魏南根本没转身,看着玻璃倒影,只回答,“不急。先吃饭。” 关陆也就不管了。 窗外面,是水池、假山、木桥、绿地。绿地上不起眼的地方,有灌溉草坪和灌木丛的喷头。 关陆看见那喷头,联想到魏南先前看的高尔夫杂志,问魏南,景安缺水,你常去那球场舍得每天这么浇,别真是偷用地下水吧? 景安高尔夫球场用水这个问题,一直陷在多方争议里。魏南听他提,便说指向性证据不足,无法判断,持保留意见。 人都有从众倾向,在运动上,看得出有钱人怎么跟风成性。当年景安流行过保龄球,如今球馆多荒废;流行高尔夫,才几年,球场就遍地开花。关陆倒是认识个人,想去三线城市建高尔夫球场,顺便卖别墅。哪想国家出政策清整,球场占耕地须退出。那兄台能量不够,买的地烂手里了。可见当下,能在争议中日进斗金的都是些什么人。 关陆一听魏南那口气,就在笑。他喝口冰水,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官方发言人。虽说疑罪从无,不过绝对中立,绝对客观,可就意味着偏颇啊。 魏南也笑了笑。 关陆一向是个立场坚定的人:可以迁就他人,却不会附和。 餐后甜点是蓝莓司康。关陆刚咬一口,傅老的女婿走来,刚发现魏南也在似的,邀他去小叙。 跟傅老,小叙是叙旧。人到了那个年纪,好像睡一觉醒来,旧日的事乍然清晰。傅老先生跟魏南说他父亲当年如何如何,有些唏嘘,也避开了涉及楚女士的只言片语。 那是魏南的父亲最意气风发的时候,前途无量,娇妻爱子。魏南本不需要从他人言辞中回顾这些,他耐心聆听,只待这位老先生切入主题。 傅老笑了一阵,说,“我是真的老了。现在只能打打球,享享清福。辛苦刘诚……哦,这是我女婿。” 魏南对他点头笑笑。 傅老感慨,“最近我总在想一句话:烈士暮年。还没到暮年,已经没有壮心了。廉颇老矣啊。直到今天见到你,我忽然发现还有一件事可喜可贺。” 魏南道,“您请赐教。” 傅老笑,说廉颇老矣,但是后生可畏,时势还待后来人。 魏南至此全然明白,绕这些,对方想说的是张建军。 魏南和张建军夫妇的交情很好,消息也灵通。张建军在西北摸爬滚打近十年,终于历练出头了。有风声传,他年后就要调回景安。依张建军的条件,现在才升这一步,在许多人看来算晚的。不过所谓大器晚成,他一路稳扎稳打,上来之后,路就比背靠大树好乘凉的那些人要宽要广。 这位傅老先生,不曾在其位,却总欲谋其政。魏南客套而已,半个字没透露。 傅老的女婿签了单,临起身,傅老先生状似无意地扫了眼关陆,笑着侧头,低声问女婿这是谁。 刘诚望了眼魏南。 魏南不是生活在真空中的,刘诚听过几句针对他的个人喜好、闪烁其词掐头去尾的传闻,担心这可能涉及私生活范畴。 魏南却没避嫌。他说,“这是关陆。您或许不认识,他今天是陪我来的。” 关陆在等魏南,还没吃完。 他看到有人冲自己走来,就也起身,待对方说明来意。 出人意料的是,那老先生笑容满面,一开口就是,我刚好认识。 关陆摸不清头脑,看魏南没表示,就笑了。他一脸真诚,模棱两可地答,“我看您也特别眼熟。” 送走那位老先生,关陆坐下就问魏南这谁啊。魏南大致告诉他,问关陆,有印象? 关陆不假思索,“人都说了,见我那次我才五岁。别高估我记忆力啊。” 魏南的一只手搭在桌沿,正无声地叩击。动作缓慢,显得手指修长。关陆眼神一闪,去抓魏南的手,低声说你有没有感觉刺激,像地下情? 他们都过了那个喜欢谁就恨不得昭告天下的阶段,生活,悲与喜都是自己的,没必要与人分享。在私生活上低调,是不愿多事。若是平地起风波,也不怕事。 如今遇到个两边都认识的,魏南看了关陆一眼,把手抽开,反问道,“地下情?” 关陆惋惜地盯着魏南的手,正色说,我想到了,你说他退下来前不是铁道部的吗,应该认识我妈。 有了头绪,这件事就被他抛在脑后了。 关陆有时想,痴情,情圣,不知道他有没有、算不算。跑项目精力被榨干的时候,小睡一会儿,常梦见片段里魏南的眼神、手势,和声音,挣扎醒来,望向陌生酒店的天花板,倒回床上又有种虚脱后的头脑清醒。他对魏南的,不死心,难死心,不如叫执念。 这天晚上,满足执念以后,魏南去洗澡,关陆披着睡衣坐在床上,开电视看。 他们比较少看电视,关陆喜欢网络,而魏南,他要看也是看新闻。 开机果然设在新闻频道,关陆飞速扫了五十多个台,有三个台在直播宣台小姐半决赛。他转去看娱乐新闻,昨晚是宣台电影展览闭幕式,影后卓安琪是女主角,烈焰红唇,低胸礼服露出身前半片雪光,那脸那胸那腿,比泳装宣台小姐有看头。轮到她致辞,卓小姐美目盈盈,场面话后,竟赧然了片刻,说:谢谢姚太。 镜头切换,纷纷掌声里,楚女士坐在台下。影帝陆正康陪在她身侧说着话。听见卓安琪致谢,她才略侧过脸,面露微笑。 关陆就多看了眼。 楚女士染了头发。女人化妆也神奇,看不出哪不同就完全不同了。在星光熠熠、俊男靓女的背景映衬下,她那份泰然自若与魏南一致,且不突兀。这么一比,不厚道的把旁人全比成了杂花。 关陆转着遥控器掂量,原本网上流传,陆正康是姚太捧的,卓安琪是姚生捧的,这对夫妻各玩各的。现在卓安琪对她这种态度,感恩戴德一样,不管是真的还是演的,都证明看热闹的外人低估了这位“姚太”。 关陆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低估她。屏幕上楚女士的脸很快不见,魏南从浴室出来,关陆便调低了音量。 室内廊灯已经灭了,只剩床头灯和壁灯。踩在地毯上没声音,关陆看着魏南,等他走到床边,这个过程就很煽情。如果不是刚刚看到魏南他妈,而且明天还要去见他妈,关陆会想拉他再做一次。 关陆坐在床尾,不左不右正中间的位置,盘腿坐。他的目光追着魏南,不闪不避,赤-裸-裸的,堵住了魏南的路。魏南看他,他就展开手臂,抬高点,够到魏南的腰,抱住拉近拉紧。紧到皮肉相贴,心跳相闻,还不满足,把人鲸吞蚕食才好。 关陆从很久前就想肆无忌惮地对魏南,这个人,做这样的举动。也只有他如愿了。衣袖下,关陆手臂上的肌肉都绷紧了一点,这一刻沉默而有力度,仿佛有什么感情排山倒海汹涌而来,又无声无息地消逝。那些呼啸而来的东西,你抱着这个人的时候,就慢慢沉寂。关陆闭眼几秒,黑暗里,他感觉到镇定。 也许人人都心有猛虎。 只有魏南是他的驯兽师。 魏南这个人,他的特质于关陆而言,像一剂镇定剂。透明无色,温柔而专制。找到体表,手腕上蓝色的静脉,轻轻注射一针,剧烈的药效迅速作用于大脑——它冰冷,缓解焦虑,遏制疼痛。关陆拒绝承认它,或他,会成瘾。尝试过后,哪怕不至依赖,也一生难忘那个滋味。 所以关陆不确定他对魏南的算不算爱。那是情,很深的情。他可以找出无数种喻体去象征,去明喻、暗喻,他知道他对魏南的和对庄慈的不同。对魏南的更复杂,虽有欲望却不仅为实现欲望。那是一种超出本能范围,触碰到感情和精神的东西。实现了,痛苦;观望着,也痛苦。就像他的幸福永远掺杂着辛酸。 关陆小时候,比六、七岁更小,四、五岁的时候,记忆里一年到头都是夏天,阳光普照,树木疯长。他家,父母双方都是知识分子,他未来的理想却是在最热的那几天,做运汽水,或者冰棒的司机。车一停,放录音,好几个区的孩子互相传递消息,拉扯着父母,一拥而上。关陆觉得那是世上最幸福的职业。比科学家发明家要好,更比他爸他妈一年见不上几次的职业崇高多了。那时候他周围的小孩还流行收集糖纸,透明的像鲛绡一样,五光十色。他嫌这个爱好幼稚、娘们,却不愿在和人比收藏时落下风,只能奋起直追,为了得到足够的糖纸,不间断努力吃糖,一次含满嘴,吃到口干,舌头被色素染得又红又蓝。 现在想,三岁看老,近三十年后,他并没进步。 他还在吃糖,糖是个引申义。不知道从糖罐里,下一颗掏出的糖果是什么味道。但是爱也好,情也好,不会有任何一颗糖比魏南更让他记忆深刻。 关陆深呼吸,睁眼时,眼神沉着。魏南俯视着他的额头和鼻梁。关陆脸上,有些很强硬、很男人的线条,茫然或偏执时,偶尔会有那种没道理讲的野性。 魏南的手落下,压在他后颈的小块皮肤上,他的皮肤比手指的温度热。 关陆抬眼,放开手,口吻轻松地说,“身材真好。”就维持双臂打开的姿势,向后仰倒,重重栽到床上。 这么大个人,手长脚长,一摊能占不少位置。魏南拍了他一下,叫他过去点。关陆就瞥他一眼,侧身一滚,睡觉。 次日下午,关陆照约定去姚宅,见楚女士。 地方是姚宅的荔枝园。冬末春未及,楚女士面前摆着一盘新鲜荔枝,关陆的常识被挑战了,下意识往窗外扫视,荔枝树上确实没果实。他这才想到,本地无鲜果,应是从别处空运送到。 楚女士这女人,你以为她是杨玉环,没想到她是武则天。 昨晚今晨,姚氏电影联合Xtv广播电视有限公司官方放料,承认九九年起,姚生已不问公务,股权转移给妻子。到零三年, 姚氏名下一应事务都已由她主理。 换言之,人人猜测她婚姻不幸。揭了底牌,她情场、名利场皆得意。 见关陆在看荔枝树,楚女士作为东道主,多介绍了两句。园中除当地产的糯米糍外,亦有桂味和姚先生特意为她移植来的西园挂绿。 楚女士笑道,“去年荔枝结果太多,白白浪费。大人都吃腻了,只有魏紫吃到上火,嘴角起泡……” 她忽然醒悟,哂笑道,“原来我也是做祖母的人了。” “看不出来。”关陆看她的头发,她染的这颜色在阳光下稍微变浅,很衬肤色。 “是吗。”楚女士注视关陆,笑得十分和悦,“这个颜色是魏南选的。” 关陆就和她相视,一笑。 说到魏南,关陆没她含蓄,便针锋相对地问,“我一直想知道,对您而言,一个儿子意味着什么?一个母亲又意味着什么?” 楚女士反而笑了。她毫不觉被冒犯,先说,“你果然很有趣。”然后才端起茶杯,轻巧地道,“我想,关于魏南和我的关系,你一直有所误解。” 关陆不以为然,表示愿洗耳恭听。 没想到楚女士说的是,“我怕他。” 这回轮到关陆哑口无言。 楚女士平静地说,“你没有见过他。看过他的照片,但是你没真见过他小时候的样子。我从来没见过那种小孩,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从早到晚看着我,他那双眼睛,让我觉得我自己很可笑。我的生活,像个天大的笑话。” 关陆听她说,她脸上神色并无异样。关陆不禁皱眉。 她却荡开一笔,又道,“我猜你没有去过海安的魏家。院子里有棵栗子树,是魏南的父亲种的。他以为我会喜欢,到头来他都不知道,也不愿仔细听我喜欢什么。” 她的语速转慢,说,“我不想说魏南的父亲什么,魏南很尊敬他,他确实……是个很出色的男人。当然,你不会理解,你也是男人。你不会知道一对夫妇,男人和女人间,女人往往在承担你们无法想象的难受。人是社会性动物,我能扮演我的角色。但是魏南出生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楚女士说,她的儿子让她不堪忍受。 在魏南出生前,她为接受一个孩子做了准备。魏家和张家住对门,张建军那时两岁,她初怀孕,陪张建军的妈妈去照顾他。张建军虎头虎脑,一刻不闲,他妈妈埋怨不已。她当时觉得带小孩不过如此。 哪猜到,换成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换成自己的血脉,竟会带来如此沉重漫长的恐惧。 如今科学地看,无非是心理问题,产后抑郁症。只是当时,在那个时代背景下,她既不敢表露,也不愿表露。只能日复一日竭力掩饰,深陷其中,为其折磨。 之后她再次怀孕。魏南的父亲是独子,她是独女,旁人恭喜期待,待她如众星拱月。于她却是雪上加霜。她深夜独眠,梦到她生出一个与魏南一模一样的婴孩,皮肤一样白,瞳仁一样黑,如影随形地跟着她、望着她,怎能不让她崩溃。 楚女士平铺直叙,“魏家有楼梯,有一天,我在楼梯上,刚好扭了脚,摔了一跤,孩子就没有了。”她转了转茶杯,看着关陆说,“我摔下去才看到,魏南正要上楼。” 他在满地血中望见自己的母亲,母子都面色煞白。后来他们双双入院,楚蔚深流产,魏南高烧。 关陆打破沉默,问,“他知道您当时是……故意?” 楚女士低头笑了。往事对她,似乎已经没太多影响。 “我不知道。我和他从没谈过这件事。不过我想他是知道的,我说过了,他小时候好像什么都知道。” 但是,可怕的不仅是她做了什么。而是她为了摆脱什么,不惜做出这样的决定。 楚女士说,“我不在乎你是不是和其他人同样,认为我是一个冷漠自私的女人,也不会爱。当年,很多事,我并没有别的选择。事情只能是现在这个样子。讽刺的是,可能我的所作所为伤害过魏南,他不愿成为我这样的人,最终还是变成了和我一样,没有爱的人。” 阳光穿堂入室,听到最后,关陆感觉楚女士身边有些阴冷。 他皱了下眉,笑道,“我听出来了,您有苦衷。不过恕我直言,作为母亲,您还是失职。而且我相信他不是一个没有爱的人。” 楚女士看了他好一会儿,终是莞尔。 “这就是我为什么觉得你有趣。” 楚女士问,“母亲的天职是什么,爱吗?”她别有深意地看着关陆,声音里隐约有自得,“我的儿子,怎么可能少人爱他?” 关陆被她将了一军,就喝口茶,当没听懂。 楚女士看出他后来在敷衍,也不点破,临走,才说,“我问过魏南,喜欢你什么。” 关陆已经离座,怔住脚步,转身看她。 她坐在原位,稳如泰山。关陆平复心情,不怎么正经地说,我谢谢您。至少您问他的是喜欢我什么,而不是喜不喜欢。 不过嘛,言辞再不落下风,关陆仍旧站在原地,屏息等一个答案。对魏南而言楚女士是特别的,在生身母亲面前,大概能窥见他的真心。 关陆问,“那您会不会告诉我,他说了什么?” 楚女士看关陆紧张,眼里居然有一点怜悯,“他什么也没有说。” 前天,魏南陪她做完头发,送她回家。她跟他只交换了寥寥数语,双方却都有穷尽心力的错觉。纵是母子,交心也如此艰难。她问到关陆,魏南似在沉思,久久无话,一路无话。她安静地坐在车内,耐心看雨丝乱飞,风吹行人衣角。一路最美的风景不过这么些,一生最好的事也不过那几件。街景繁乱,看得模糊,就不由遐想,自己是否是行人中的某一个。喜欢人的原因千千万,你遇到路人,会否因他性格、面目讨喜而心生一个念头:喜欢他,好像也不错? 楚蔚深喜欢过人,至少曾经,某个瞬间怦然心动过。她可以数出每一次心动的原因,每一次为什么喜欢上一个人。 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魏南却没回答。是关陆的优点、好处不够多,还是他给出的答案,注定不是关陆想要的? 关陆不喜欢《长生殿》。他没跟人说过,因为里面有一句点题,说风流天子、美艳贵妃,能得好结局全因“有此真情,殊堪鉴悯”。 在云生剧院,陪魏南听到那一句时,关陆抬眉看他。那一份置身事外的鉴,一份纡尊降贵的悯,正是关陆最怕从魏南那里得到的。 魏南进苏家门时,关陆正在大厅,陪苏嘉媛下西洋棋。 邻近除夕,他干妈也回归家庭。关陆帮吴怀莘搬完书,水没喝一口,就被宣去伺候太后。他倒是想得开,像任良说的,回家过年,陪父母,尤其是哄哄家里的妈,是为人子的义务。 关陆尽了一下午义务,这会儿棋盘摆在茶几上,他就坐在茶几对面,地毯上。肩膀放松,盯着棋盘,看上去半死不活。 他的衣袖还挽着,在剥橙子皮,掰成两半,咬了一口,意外道,“这么甜,这什么橙?” 没人回应。关陆一抬头,才看到魏南,就对他耸肩。这场面,一切尽在不言中了。 苏嘉媛也看了魏南一眼。她敲茶几面,警告关陆,“小心你的Queen。” 这时,棋盘上的局面已到了残局。按双方余子看,关陆胜算不大。但他口气很大,一摊手,说不就是个Queen吗,我送给您了。 苏女士也没客气,两步内下了狠手。关陆看着自己的Queen倒下,就把果皮收拾了,站起身,还记得问他干妈,“橙子不错,您吃不吃?” 扔完橙子皮,关陆接着当孝子。魏南回客房便发现,关陆今下午来了一趟,把两本书扔在床上。 两本都是闲书,一本《聊斋》,一本《子不语》。魏南捡起书,只觉手感不对,书里居然夹着一张照片。 那是关陆的中学毕业照,几排同学成列站,后面一堵墙上写有育德中学的大字。值得一提的是,按背面姓名标注,照片里关陆的脸被笔用力涂改、戳破,毁得彻底。 魏南将照片放回夹的那一页。过了半小时,关陆果然来敲门。 他一进房,就朝沙发倒去,说做完搬运工,又陪下三盘棋,身心俱疲。 魏南问胜负,关陆实话说,一胜一平一负。他占了便宜,第一盘能胜是因为下快棋。 关陆这人,虽然聪明,却懒于计算。他反应迅速,常有天外擒来的妙着,玩耗时少的棋牌游戏赢面很大。若要他安安分分下几小时的棋,想前十步、后十步,不仅是不可能,简直是折磨。 第一盘棋并未留给双方充裕的思虑时间,关陆胜在几次三番兵行险招,利用了苏女士的谨慎。 换作十年前,苏嘉媛教他下棋,宁愿硬碰硬到底,也不会给他可乘之机。曾经,关陆以为他干妈这女人足够古怪尖锐,永不会软弱衰老。没想到如今,不止在棋盘上证实,她还未老,却已经不年轻了。 魏南问,“所以后来,你有意让她?” 关陆看了他一眼,回道,“您是小看她还是小看我啊,我顶多想过求和。”他想想,坐起身,自语说我还奇怪哪惹到她了。估计她和你想得一样,以为我故意输给她。她那个脾气,要让她,还不如杀了她。 关陆这几句话毫无自知之明,魏南就没直说。 所谓一脉相承,要论脾性倔强,不容人施舍,关陆比苏女士,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关陆乍一看,扔床上的书不见了。魏南从床头柜抽屉里拿书给他,关陆取笑他,“知道您不爱怪力乱神,这是我的书,您至于这么不待见吗?” 魏南道,“怎么想起看这些?” 关陆就掂了下两本书,说帮吴叔叔整书房,《子不语》我以前看过,今天一翻,不知道为什么,又跟没看过似的。 有些话你回头一想,这分明是常理,本该如此。奇的是,第一次看的时候竟没发现,更没记住。 关陆顺口跟吴怀莘讲了,吴怀莘就有一点激动,说这正是读书的乐趣。读旧书如遇故人,久别重逢,而有新知。 最后,关陆拿走他两本书,吴怀莘还挺高兴。关陆被他再三嘱咐,如果、万一、要是,有什么想交流的感想,一定要来交流交流。也不知是因为有人跟他在读书上有同感,心中欣喜,还是因为那个跟他有同感的人是和苏嘉媛情同母子的关陆。 关陆对吴怀莘只有尊没有敬,表面上嘻嘻哈哈,一口一个叔叔,心里难免想过,吴怀莘有手有脚,只守着几本书,要女人养,太给男人丢脸。他以后绝不可能这样。 关陆以为那点不屑藏得严密,其实朝夕相处的人,你对他有什么想法,对方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他后来才真正明白,人心有杆秤,没谁比谁傻。 关陆对那位吴叔叔带有一丝莫名的愧疚,越愧疚越没办法正经说话。他翻着那本书,魏南泡茶回来,看他心烦,就换了个话题,问他那张照片是怎么回事。 关陆被他一问,盯魏南一会儿,心情忽然好转。他嘿嘿一笑,放开书说,“我还以为你又要等我自己提,我不提你就不问。您这主动关心我,我是不是该受宠若惊了?” 没想到,魏南递了杯茶给他,“我对你就这么差?”口吻轻松,却不是玩笑。 关陆怔仲几秒。 表象如何不论,关陆的本质是骄傲的。心比天高,所以他常拿做小伏低来寒碜人。他说话一谦虚,就显得假,很故意,不会有人当真。 旁人皆以为笑谈,然而面对魏南,翻转过来,关陆自己都没想过,无心笑谈背面有没有一点点真切的卑微。 关陆从没见过魏南有大的喜怒哀乐。魏南总能牵引他的喜怒哀乐。 但他没有变得卑微。看重一个人,并不意味着你就该自轻。 关陆不知想了什么,对魏南笑了一下,捧着茶杯说,“没。” 直到喝完那杯茶,关陆才抽出魏南问的照片。 那是另外一个故事。关陆需要一点时间回想。他不会在魏南面前粉饰自己的劣迹,故事里,他就是个刚愎偏激的反面人物。 照片上的痕迹,是关陆自己给自己毁的容。在宣台的最后半年,他误会了他的生父和苏嘉媛,心怀厌恶,离开时不愿保存任何在此生活过的凭证。毕业歌不去唱,送别会不出席,照片也亲手毁掉。可他亲手毁掉的照片,仍被苏嘉媛留存着,至今。 这给他一种奇妙的感觉。你抛弃的往昔碎片,有别人在你背后拾起。 会为你这么做的人,有多大可能是你现在的伴侣,又有多大可能是你妈? 关陆去看过心理医生,在向苏家人出柜前数年,苏嘉媛安排的。她对关陆的性向早有察觉。十几年前,大环境不是那么宽松。在性向上做少数派,是个需要心理咨询的“问题”。 李医生老套地以“谈谈你的母亲”开场,关陆就笑了,他那时才十七岁,身高超过大多数同龄人,坐在沙发里,背脊挺拔甚至尖锐。他盯着医生,不驯又无辜地反问,谈亲妈还是后妈? 母亲,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题目。对关陆而言,有时母亲是阳光下丰密茂盛的森林,溪水潺潺,峡谷峙立;有时母亲又是无法理解的,是静谧夜晚,野外森林的憧憧阴影。 那天下午,李医生致电苏女士,客观地告知她,她的儿子完全了解,并接受自己与他人的不同。他的性向并不是童年创伤的阴影,也不是在尝试激怒她。 而通过这次会晤,通过关于母亲的剖析,关陆发现他爱她。 他爱一个逼他去看心理医生的女人。像天下间所有亲生的儿子对母亲一样。这对他的生母而言算不算背叛?关陆不知道,也不打算去想。 只是此时,捏着一张照片,关陆忽然想到,他的出走,或许伤她更深。 人心都是肉长的,他没办法把对着儿子的照片抹眼泪的白发老母亲形象套到苏嘉媛身上。但他确实欠她一个道歉。不能因为你看不清她是否受了伤,就抹销掉你欠她的东西。 关陆按下那张照片,向外坐了点,逗魏南说,“我明天带苏樱去临市,泡温泉。” 魏南听不出关陆什么意思,就提醒了句,“不要总是把苏樱当成男孩子。多照顾她。” 关陆瞟他,“哦,那你?” “有点事。你们玩得愉快。” 关陆环顾室内,才露出笑,关注魏南的每一个微小表情。“我说,我走了,您一个人住不住得习惯?” 魏南并没回应。他重新斟茶,手很稳,然后看着关陆,也笑了笑。 魏南这种人,太明白百言不如一默的道理,关陆怎么撩拨都没用。不过他的经历已经验证,要是换个容易被逗出情绪的人,关陆很可能就懒得玩了。 他捡起照片,捡起书,往外走。 出门前,他跟魏南宣称,“轮到我为世界和平做贡献了。” 苏嘉媛在楼下。一楼客厅外,右转,有一间她常用的房间。 实木的门虚掩着,关陆见里头有灯光,就扣了两下门扉。他并不是有意,手上的动作还是重了些,门就被推开了。 苏嘉媛坐在沙发上,单手撑住额角。看到关陆,她仍不嫌多余地说了一句,“进来。” “坐。” 关陆就想笑,在这里坐,他不习惯。 关陆很少在苏嘉媛面前坐下,更不要讲抽时间谈心。他干妈很忙的,早年忙着挡外人的明枪暗箭,父亲去世后忙着跟两个哥哥、姑姑姑父争,再后来她自立门户,上次闲聊,混血贾姑娘嘴不严,说漏了她在菲莎工作的几个洋人半同胞背后给苏女士起了个外号,Snow Queen,大概是个丹麦人提议的,挺贴切。 比起母系氏族,关陆觉得,他和她的关系更像动物世界。她抚养他到成年,然后他羽翼丰满,离开她的领地。他们的相处里并没有太多温情的成分。关陆曾经整天整天地逃学,骑着自行车去这个城市最喧闹的地方,菜场、杂货街,有时背着空荡荡的书包,蹲看几个老头下象棋。他在旧书摊前被苏嘉媛找到,她下车,穿着与这个鸡飞狗跳的空间格格不入的套装,扬手给了他一巴掌。 关陆站稳了,忍着耳鸣说,你死心吧,你凭什么教训我,你真以为你是我妈? 他记得最清晰的是他们彼此的怒火,明明暴烈,却都在压抑。猛兽幼年大都是从和母亲或真或假的爪牙撕咬中获取经验。 关陆的亲生父母用一种开明而人性的方式教养他,而苏女士当仁不让地给他上了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一课。 若要写回忆录,该在这加个重点符号:他天性中的矛盾,正始于此。 关陆看了一圈,在苏嘉媛身边坐下,问她,“在等电话?” 她面前,茶几上的一台古董电话静静的待在那。苏嘉媛又按了下额角,“纽约那边。” 关陆想说有那么急吗,你就喜欢这么逼自己。到头来他没说出口,跟自己过不去是他们的通病。国内拍卖这一行到底是要看海外,看西方世界的走向,美国兄弟可不过春节。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苏嘉媛换个正式的坐姿,问,“什么事。” 关陆说,“我就陪您坐坐,不可以?”苏嘉媛不理他的甜言蜜语,关陆耸肩,道,“我明、后天带樱樱去襄州……” 这点事,苏嘉媛早知情了。在苏家,关陆有特权,要是他愿意带苏樱去玩,苏樱可以免上钢琴课和阅读。他不必,也从不曾专程跑来跟苏嘉媛讨论这类小事。 苏嘉媛很了解他,她语气如常,但关陆听出了质问的意味。她冷淡地说,“怎么,你怕你不在,我会特意跟谁过不去?” 关陆就乐了,说我不担心这个,您这一看就通情达理,也不是那种恶婆婆啊。恭维完了,他朝前坐,“我就是想知道,你究竟不喜欢他什么?” 当儿子的,不得不主动,并且提前解决妈和家里那一位间出现的矛盾。 苏嘉媛说,“我会不喜欢他什么?我还以为在你心里,他完美无缺,完全没有让人不喜欢的地方。” 关陆没回避。虽然他捡了茶几上,苏嘉媛的金笔放在手里玩,动作像分心了。但是他很理智地回应,“我没指望过魏南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他当然有缺点。不过您知道的,两个人在一起,少不了互相迁就。” 他甚至直白地补充,“我看那位吴叔叔这些年也没少迁就您。” 明明是关陆被审判,他却反过头质疑起审判者。他又把话题扩散,苏嘉媛便暂时沉默了。 这间房里,只有细微的声息。关陆手上转的笔一时失衡,掉落在地上,滚到苏嘉媛脚边。 关陆低头看了,伸手去捡。他近在咫尺,苏嘉媛望向别处,“我记得你从没委屈自己的习惯。应该说,别人怎么样很难让你真正关心。” 关陆道,“人都是会变的。对别人好点也不一定就是委屈自己。我觉得这个转变还不错。” 他说完已经站起身,离苏嘉媛近了些,他的眼睛坦然地望着她的。苏嘉媛不由有了几分错觉,好像他们其实很亲近,心连着心,从未如此亲近。 苏嘉媛道,“你为一个人改变。也只有你变了。只说这几天,魏南想做什么,他的兴趣,你陪他。那你想做的事呢,你的兴趣,我没看见他陪过你。” 原来这些天下来,苏女士和他们接触的时间没多少。交往淡如水,关注度却不低。又也许是关陆为他做得太明显。 关陆刚坐下,听见这话,手定住了一刹那,才把钢笔稳稳地放回茶几上。 他边抬头边说,“您就因为这,不喜欢他?” 苏嘉媛不悦道,“我为什么要喜欢别人的儿子。” 关陆就笑了,他调侃苏女士,说,我懂。您不喜欢别人的儿子,全因为心疼自己的儿子。 关陆忽然想起,几年前,任良有一次喝醉了,拉着他诉苦。男人最苦恼的,莫过于亲妈和媳妇,两个最亲的女人间的那点事。换到关陆这儿,换成苏女士和魏南,表现方式不同,根源差不多。 大概当妈的女人,心思也都差不多。江念萍有什么不好,任妈妈为什么不喜欢她?她什么都好,只是任良太喜欢她,任妈妈就没法喜欢她。 把世上伴侣的感情十等分,五五与一九一样稀罕,常见三对七、四对六。父母大多希望子女未来遇见一个爱你的人。这个人要爱你多过你爱。毕竟生活中已充满妥协,若你将来在婚姻、感情里还要处处迁就,父母预见那一幕,怕会替你感到委屈。 关陆握住苏女士的手,手指有力,动作却轻柔。她的手臂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她没有看关陆,只是勉强地回握住他的手。 他的手早就比她大了。现在,她却仍在为他担心。 他们这一家人,各有各的古怪,简直够得上家庭题材先锋喜剧的阵容。 关陆清清嗓子,提起,“前两天,我跟樱樱说供求弹性。您知道她说什么吗,完全弹性需求,价格是我对她有多好,需求量是她对我有多喜欢。小丫头说,要是我对她稍微不好一点,她对我的喜欢就全盘清零。” 他看向苏嘉媛,口气竟很释然,说,“只有小孩子这么想,您和我都知道,世事哪有这么简单。” 苏女士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她对关陆,是母亲对儿子的心,也未尝没有私心。她苏嘉媛一世好强倔强,偏屡遭身不由己,连婚姻也由人操纵——哪怕她最终与吴怀莘成了白头夫妻,内心深处,又怎能消一口不平不甘之气。 无形之中,苏嘉媛把这不平不甘寄托在关陆身上。愿他加倍地特立独行,加倍地纵情任性,未料到,原来在感情里,连关陆也会遇上一个人,叫他处处重视,处处自制,不敢肆无忌惮。 苏嘉媛略略松口,“他就值得你这样?” 过了刚才为什么不喜欢魏南那关,这是问关陆喜欢他什么了。关陆想着同样的话,楚女士问过魏南,便也一笑,说不瞒您,这问题我以前考虑过,没标准答案,只有个参考答案。您既然问了,就姑且一听吧。 这天晚上,苏家母女都没睡好。苏樱是因为激动。 次日清晨,关陆一辆车载着苏樱,扬长而去。目光多在魏南身上留了一瞬,却没多余地道别。他算是性情中人,性情中人多半喜相聚、恶别离,不管久别或是小别。 走得匆匆,房门没关,床上散着几盒黄鹤楼。魏南经过时无意看一眼,帮他把门关上。 只去两天,走前还要翻烟,可见不管是不行的了。 关陆这人,是独得很,又爱玩。就像鹰放飞了,哪有轻易回笼子的。他走就走了,不能指望他时时有消息。逢着他乐意的时候,会传点短信、照片回来,知会魏南一声,行程到了哪里。 关陆和魏南的出行观大不相同,魏南如果出门,绝做不出那种弄辆江菱自己开着逛景点的事。所以对魏南,关陆的态度是欢迎评论,干涉免谈;不乐意或者玩得不记得,常一连几天,只言片语不闻。若没魏南那份修为,他独身在外潇洒痛快,等他的人难免心里不痛快。 魏南并没什么情绪,因双方性格使然,他们之间,不曾出现情浓难舍,以至拖泥带水的情形。魏南大半时间不在苏家,晚上归来,站在客房门前,回顾走廊空荡,帘外花木冷清,偶尔动了念,想到关陆带苏樱一走,苏家果然静了许多。 夜里,魏南坐乏了,推门下楼,恰好见到底楼有灯光。 他揉了眉心,慢慢走下去,客厅顶灯亮着,亮如白昼。灯下,苏嘉媛仍是白日衣着,对着西洋棋棋盘坐着。 听有人来,她貌似漫不经心,“怎么是你。” 魏南和苏女士没什么好说的,见状回了句打扰,正欲离开,被苏嘉媛叫住了。 “来得刚好,也该你看看。” 苏嘉媛这么说,魏南不会不识趣,就在她对面坐下,看起那棋盘来。 苏嘉媛说,“那天我和他下棋,他一开始没认真。”说着移了个车,“如果我是他,到这一步就不会继续了。他该知道,再怎么费心思、动脑筋,在这个局面,绝不会有赢的可能。” 棋场如情场,是论输赢的。苏女士说得明白,魏南自然听得懂。 关陆是个重胜负的人,和魏南的感情里,种种不如人意坎坷处,他能坦然对待、一笑而过,是他的运气;在这世上,有人能如此为他担忧、代他不平,是关陆的福气。 魏南只道,“关陆评价输赢的标准,和您和我都不同。” 大概在关陆眼里,能坚持到最后,无论结果如何,不留遗憾就是赢了。 苏嘉媛心中蓦地升起一种奇异的情绪,她把目光从棋盘上移开,望向对面的魏南。这是她第一次平视这个人,讽刺的是,这个使作为母亲的她内心抵触的人,似乎比她更了解关陆。 她动摇了刹那,开口说,“他走之前为你来找我,说服了我。” 苏嘉媛说话时,魏南一直看着她的表情。 那晚她问关陆值得吗,关陆说的是,值得。 关陆最初对魏南,更多的是那种不经思虑的冲动。所以魏南不接受,他虽然抑郁失落,也能认清现实,自我冷却,不伤彼此情面。甚至和庄慈于逢场作戏中暗生情愫。 关陆有一种本能的趋利性,不会爱任何可能损害到他的人。庄慈再爱他、再有苦衷,一旦背叛已成事实,关陆就无法容忍。 早慧的人往往晚熟,多情的人常看不懂感情。到最后,令关陆以为能长久纠缠的庄慈不过是个路人,相反,兜了一圈,好像是雨天绕远路,走到陌生街道,最后拿着你熟悉的伞,走到你面前的那个人,居然是魏南。 他们身边,都有许多足够优秀的人,彼此身上所有引人倾心的优点长处都可以在他人身上找到,为什么非这个人不可,就成了一个自问无解的难题。 关陆告诉苏嘉媛,他认为魏南值得,因为魏南不会做任何损害他的事。即使在他单方面纠缠魏南的那段日子里,魏南对他,也始终以尊重、以包容相待。 有些话关陆不会向魏南说,正如魏南不会与他说。魏南听完,礼貌地离开上楼,那一晚,又想起关陆往昔无聊,谈到的一则故事。 关陆小时候看聊斋,具体篇名忘了,模糊记得里头有一则,写的是某生想娶个来路不明的美女。此女说,你我若仍做朋友,还有十几年的缘分;若你执意要做夫妻,只做得七、八年。某生色令智昏,毫无远见地选了做夫妻,也不知道后来年份到了,他们什么下场? 如今回顾,倒有些昔日戏言俱成真的意味。尊重、包容、默契,无一不是知交间常有的。魏南亦曾觉得,和关陆保持如师如友的距离才是最好。知交与情人之间,到底又相差什么? 能做知己,已经是难得的情分与缘分。贪求太多,难免平添痴嗔妄。魏南不是不明白,还是放纵关陆走到这一步。 关陆当年问他,你说某生何必,朝夕相见还不知足,偏想不开要做夫妻? 魏南想,现在关陆再读那个故事,不会再苛责主人公。从知交到情人,外人看了,当然觉得没什么差距。唯有设身处地地尝遍个中滋味,方才知道,不是色令智昏,不是毫无远见,知交与情人间相隔的,也就是那一些情不自禁罢了。 等关陆完成任务,带苏樱回家,已是两天后,年二七了。 这日子,哪怕魏南再剥削成性,也该给他手下随时候命的那几号近臣以喘息之机。等到下午,他还陪楚女士往一个山居茶室坐了两小时。 魏南陪楚女士吃了晚饭。待他回到苏家,天都半黑了。 魏南在一楼打了个招呼,吴怀莘告诉他,关陆下午到的,在楼上。他上到客房,关陆住的房间的门只是虚掩。魏南敲了两下,没回应,于是握着门把,不出声地推开门。室内窗帘紧拉,一室昏暗,不知晨暮。 门开的角度带入扇形的光,果然,关陆带的那点行李扔在地上,人倒在床上。他既没换衣服,也没掀被子,而是手臂抱着枕头、脸也半埋在枕头里的睡着。床上凌乱得很,他睡得也一塌糊涂,毫无睡姿可言,让人几乎想把他叫起来重睡。 别的时候他哪怕睡着,看起来也总有些不耐烦。像是打出告示,警告人不能轻易招惹。可是这些天过得心累,也太安稳,他连警觉都降低不少,这么看上去,意外地显得安份。 魏南就多看了会儿。关陆这人太随性,太独,但不是做事没有交待的人。出门一趟,办点什么,细节可能不提,然而日程上的事,走了,到了,总会跟魏南报备一声。这回只怕他真是和苏樱折腾累了,在逗别人家孩子的痛快之余,领略到带小孩的痛苦,回房倒头就睡,其他暂且顾不上。 关陆虽然从来精力充沛,但是按理论上的每日健康作息论,睡眠时常不足。现在睡了,晚上八成要失眠。魏南本想叫醒他,后来一想,能睡是福,站了会儿,最终没打扰,由他睡去。 到了九点,仍不见关陆醒来找他,才觉得有些不对。 魏南放开茶杯,走到关陆那边,开了客厅的灯。先前室内太暗,这会儿魏南借着壁灯照到床边的光,上前仔细打量他。细看之下,魏南的脸色越来越差,伸出手,贴着关陆的额头试他体温。 关陆正睡得昏昏沉沉,很不踏实,这么一来也醒了。 他下意识地抓住那只手,因为手劲大,抓得略紧。魏南不急着挣脱,而是打开床头灯,慢慢调亮光线。灯光明亮而不刺目,关陆眯眼去认,辩认出是魏南就松手了。 他一时不适应这灯光,还挡着眼睛,含糊问,“什么事啊?” 魏南没回答,问关陆客房的医药箱放在哪里,又问他苏家家庭医生的工作电话,有备无患。 关陆理清思绪,看魏南那神情,也懂了。他懒得开口说话,只动手,指出方位。 托苏樱的福,苏家常用药品备得妥善周全。关陆一直觉得感冒低热、小病小灾不断是别人的专利,不想而今轮到他倒霉中奖。 直到含着体温计,望着天花板,关陆犹自想,自作孽,怪不得谁。 这次关陆带苏樱去邻市,订的温泉度假酒店套房外面,凉亭下就有露天温泉。巧的是今年邻市温度突破新低,下了场雪籽。在空中飘雪籽的天气泡温泉,十分享受。 酒店提供的浴衣是日式的,苏樱喜欢女浴衣的白底红花,矜持地穿给关陆看。她人小衣服大,空空荡荡的。关陆刚出了身汗,揭开脸上盖的毛巾就乐了,评价说没胸没屁股,还套个不显腰身的麻袋。气得苏小小姐跳起来,把他赶上岸。关陆冷风吹着,透心凉,心飞扬。 关陆自己的错,他当然不打算跟魏南承认。量完体温,他默读数字,贡献了个解释,说我天生这毛病,一泡温泉就发烧,没想到这么多年还是这样。 魏南听着,不置可否。他想,关陆是真不知道,他每次打算蒙混过关,脸不红、气不喘是做得到的。但眼神吧,太实诚,落在对他知根知底的人眼里,到底透着股反常则为妖。 魏南信不信,其实无所谓。关陆也没指望他会信。 魏南递退烧药给关陆,关陆没接,盯了会儿他手上的药,考虑说,“专家研究表示,乱吃退烧药会导致智力下降。” 魏南一听就皱眉,关陆平常不病不痛的时候,没少拿所谓专家开涮,到这节骨眼上反倒言必推专家。魏南拿药盒给关陆,关陆把他晾着,看看药盒,再回望他,态度张扬又专注,呲牙似的,摆明了是故意。魏南瞥他一眼,勉强耐下性子打开药盒,按说明倒出两片药来,道,“你已经够聪明了。” 关陆嘿嘿一笑,这才从善如流地接了。 他不怕吃药,只是嫌吃药麻烦。关陆含着药片,一口水灌下去,就想撑起精神和魏南讲话。 或许是退烧药的药力上来,没说几句,关陆的声音渐渐变低。 魏南把水杯放在床头,告诉他,“困就接着睡。” 关陆确实身体好,抵抗力强。当晚出了些汗,热度退了。体温偏高,却也接近正常范围。 他昨夜和衣而卧,一身狼狈,今天爬起床就去洗漱。魏南出门看见他的时候,关陆的头发还湿着,被他一通揉擦,弄得有些凌乱。 关陆站门口和魏南说了两句话,魏南透过门,看见他床上空空,问他怎么回事。 关陆打个哈欠,“昨天弄太乱,刚看见Celine,让她顺便拿去洗了。” 他穿一T恤,套一条松垮垮的灰白运动裤,懒洋洋地靠门框站。魏南看关陆这样子,想提醒他,不过提醒也晚了,就没说,只让他收拾好了下楼吃早饭。 今天年二八,苏家吃面点,早餐是粥和现蒸的小馒头、银丝卷、枣糕。 关陆下楼,人都到齐了。苏女士在和家务助理说话。 等苏女士回头,看关陆一副纵欲过度的尊容,一大早去洗澡,又让人换洗床品,那脸色便转变得相当微妙。 关陆在苏家这段日子,平心而论,那是非常谨慎。跟地下情似的,要越点男男大防,还得事前克制,事后清场。关陆自我感觉,来这儿不像做儿子的,倒像当孙子的。因为他昨晚没做贼,不心虚,并没想太多,看见他干妈的表情,才领悟到之前魏南没说出口的是什么。 这种事没法提,更无法辩解,好在关陆脸皮够厚。 今天苏家所有人都在,吴怀莘提议下棋,关陆想想闲着没事,就响应了。 十一点多,魏南接了个电话。他这边刚结束,就看见关陆也走出客厅,手上还拿着烟。 没等魏南说,关陆自觉地深吸一口,把剩下大半根摁灭了。他看看魏南手机,问,“谁?” 魏南说,“张建军家里。” 关陆哦一声,挥散烟气,从口袋里掏出个红包,装一张卡进去。 关陆会记得给苏樱压岁钱,不一定能记买红包。 这红包还是吴怀莘替他准备了,刚才拿给他的。关陆知会魏南,“过两天要给苏樱压岁,我替你出了啊。” 他折一下,封完口,又笑了,说我记得八十年代,MTV还是哪儿的市场营销针对青少年不断增长的购买力做了调研,给这种钱起了个名字,guilt money。意思是“我没空陪你玩儿,所以你自己拿着预付卡上网爱买什么买什么”。 关陆说着,和魏南对视一刹,就想,幸亏没造子孙孽。 关陆很早明白何谓任性终不失性,却到如今才猜懂,为何多情必至寡情。他们待彼此的温柔、容忍已至极限,这样的关系中,原就不允许一个第三方凭空出现,分薄双方太难得的感情。 他和魏南都不是适合做父亲的人。投胎好如苏樱,关陆有时看着,都觉得小丫头可怜。如果哪个小孩真成了他和魏南的义务,那孩子指定要比苏樱可怜百八十倍。 人心这码事,本就没有一碗水端平。他既已对一个人多情,对其余种种人事,难免有寡情的时候。 两人站外面说了几句,关陆提到卡内金额,对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而言,绝不是个随便的数目。 这段日子,关陆花钱大手大脚的,想来财政略有压力。魏南笑了一下,有心问,“没人给你?” 关陆听出魏南的潜台词,抬了抬眼,心说我倒是敢要,由你给又算怎么回事啊?于是回敬曰,经济问题事小,别乱了辈分。 下午天气晴朗,风不大,站久了还是有些冷。 魏南见他穿得不多,问他不是下棋吗,怎么还不回去。 关陆半转头,望里面一眼,玩着打火机说,“不下了。刚发现,和吴叔叔下吧,赢他我不好意思,让他他不好意思。” 总之,就是本来不知做什么好,下棋不知怎么做好。吴怀莘也发现了这情况,主动提出,老城区这几天有舞龙舞狮,关陆少回宣台,明天可以去看个热闹。 关陆说,反正我打算去,你来不来随你。 吴怀莘爱静,苏嘉媛更不可能赴那种人山人海听锣鼓的集会。就连苏小小姐,也学妈妈嫌闹,不愿同行。 魏南原想压着关陆安安定定休息两天,可听他口气,不出门放风,实在憋得难受。 第二天,两人就去了老城区。 宣台的老城区有几条街是保存下来的民俗街,街道不宽,逢着年庆,满满的都是人,像下了一整锅饺子。 关陆走得又快,不断和人擦肩而过,还能分出心来看路边的摊点。 路边多是卖各种吃食,最多的是糖画和糖葫芦。其余锅煎油炸、蘸糖泡汤,看着有趣,却不好吃。魏南跟着他,他们吃了午餐才出来的,关陆在卖烤红薯的炉车前停下来看看,因为不饿,没买。而是进了家小咖啡店,端着咖啡出来,忽然笑起来,示意魏南看人家店门口的牌子。 那广告简直可视作感情绑架的范例。牌上赫然是:爱她,就请她吃哈根达斯。 舞龙舞狮表演在老城区的迎祥寺,关陆有方向感,往里走,过了摆玉牌、铜像、铜币摊,锣鼓声渐大。 寺周围,很有几家卖香烛的。树下有一家,“残疾人卖香”。关陆就在那摊上买了一把,随香客入寺。 魏南看着,他进大殿打了一转就走。到大香炉边,才借着烛火,把手里的三柱香点燃,插进香炉中。倒也不像旁人,信也好,不信也罢,拜了佛总要许上几个心愿。 走的时候,关陆开车绕到庙后面的那一片店铺,搬了不少烟花爆竹上车。 这么一来,又花了一个多小时。回到苏家,吴怀莘很惊讶,说我们家只有樱樱要放烟花,怎么买了这么多? 关陆就弯下腰,捏了下苏樱的脸,说,让她放,她放不完的,我来。 苏樱兴奋地去看他买的烟花,关陆又出去抽烟。没抽上几口,魏南来了,他只好把烟灭掉,连魏南试他体温都慢了半拍才抬头回视。 关陆体温正常。魏南收回手,问,“在想什么?” 关陆一扬下巴,朝苏樱的方向,“她挺开心的,过两天有烟花看。”剩下半句话,问魏南,“你以前过年,有什么好看的?” 让魏南记忆深刻的那些人事物,都有其特殊的时效性,一旦过去就无法重复。重提也是徒增慨叹。 魏南不想他费尽心机去找、去重现,便概况的列了几项。 无非是三代同堂,一家老幼通宵守岁。妇女多治酒食,欢声笑语,邻里相闻。 都是曾经的平常人家景象,却恰好是关陆力所不能及的。这种真正过年时高堂俱在、阖家团圆的景象,哪怕他勉强找出来,给魏南看,不是自己的,又有什么意义。 除夕早上,应该说是凌晨时分,魏南醒来,发现身侧空了一块。关陆刚爬下床,坐沙发上打游戏。 他调小了音效,调暗了显示亮度,照理不该扰到魏南。不过毕竟是枕边人,魏南又从来不是迟钝的人,扰到也难免。 关陆暂时没说话,全神贯注地操控飞船躲避。他的脸被屏幕的光映得轮廓分明,神情严肃,颇有点科幻大片的意味。可惜地球方面关舰队长最终犯了个致命错误,闪避不及,被轰了个尸骨无存。 他扔开掌机,毫无歉意地问魏南,“醒了?” 魏南掀开被子,踩着拖鞋下床,拉开了窗帘,在点头充当回应后问,“不多睡一会儿?”今晚要守岁的。 “累,但是不睡了。”关陆答,“睡了更累,净做梦。梦里都在走迷宫。” 魏南也没开灯,两人就在半暗半明的室内对坐。魏南递水给他,关陆问,“你上一次做梦是什么?” 魏南上一次做梦是在见楚女士之前,那天晚上他梦里回到二十年前的某个时候,并没有起伏的情节或是激烈的感情,只是一天深冬下午,他在书桌前写字,忘了写的是什么。抬起头时,窗外竟又开始下雪。天还是雪亮,外面屋檐重重叠叠。雪也下得层层叠叠,一时半刻是停不了的。 他不曾经历过这样一个冬日,在和楚女士见面前却做了这样平静至极的梦。 身前身后再无他人,眼界里再无他物,天与地间一色洁白。 关陆设想那个情境,确实是平静至极,也寂寞至极。 魏南就是这样的人。关陆早就了解了。人的本质里有些早早定性、无法改变的东西,魏南是这样的人就像他是那样的人,你可以去了解,却无从谈改变,更不必去为对方做弥补。 他们就这么坐着,各做各的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做,只是相互陪伴,等过十几分钟,窗外升起一片曙光。 这一天横竖无事,吃了早餐,苏樱去厨房看人包饺子,剩下四个大人,可分成两对,气氛就稍显不对。 吴怀莘笑了一下,说昨天下棋只有两个人,不热闹,今天可以玩点别的消磨时间。 关陆一想,麻将,纸牌,都好呀。他来了精神,极力赞成。 结果苏女士让家务助理去取了套东西,关陆一看,四方棋,想说这玩意儿就比那西洋棋好一点,给苏女士眼神一扫,话就变成,“这……个,好久没玩了。” 吴怀莘向魏南介绍,“象棋的前身,恰图兰卡。” 关陆听他吴叔叔又要习惯性的追根溯源,就主动接过话头,一边摆棋子,一边大刀阔斧地把规则砍出几条,跟魏南讲了。 四方棋,顾名思义是四人游戏。有趣之处在于参赛者分为两派,你要选择一个盟友。在游戏过程中,你可以选择自己斩将夺旗和敌方厮杀,也可以顾好双方后勤辅助盟友取胜。基于这种特征,游戏开始不久,局面迅速地转为苏女士和关陆的较量。 吴怀莘还是有些担忧,大过年的,因为一个游戏争胜负,闹得苏嘉媛和关陆怄气,怎么收尾? 魏南却认为,关陆在这些事上有分寸,不会过分争强好胜。 关陆玩牌或者下棋,最见不得两种人,一是张大夫那样,走一步想半天,犹犹豫豫没有主心骨,让人望着他急;第二种就是魏南这样,不骄不躁,不疾不徐,你费尽心机赢了他,他还是那张脸,让人半点成就感都没有。 这一天和魏南同一阵线,关陆这边局面仍是大开大合,但奇兵用少了,竟也有点兵中正道的意思。最后不知他有意还是无心,险败给苏女士。 这时近午饭时间,苏樱从厨房出来,扯着吴怀莘的手去餐桌。关陆道,“输家收场,我来收,你们先去吃饭。”连魏南也支走了。 厅里就剩下他和苏嘉媛。 关陆玩着那几个棋子,说我明天可就走了,您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干妈没跟他客气,说,“你上次的话我想过了,总结起来无非三个字,你信他。我到现在都不确定,你是天生还是后天养成了这种性格,一旦相信就不让自己再有疑虑。我只后悔没把话说在前头,你最相信的东西,往往最脆弱。” 因为经历,因为个性,苏嘉媛是个不信者。关陆很多时候不深究自己信不信,幸运的是,到现今为止,他还没有失去信的勇气。 苏嘉媛在这个问题上说了很多,对她而言,可以称得上不厌其烦。她毕竟也是个做妈妈的人,如果不关心,又怎么会反复说。但话说到这一步,已经到头了。关陆的事,他尊重她,却也不会让她做决定。 关陆捡起不同颜色的棋子准备分开摆放,绿黑联盟对抗红黄联盟。等他把那四色归成堆,这才抬起头,在棋盘上横贯地虚划一下,示意苏女士,“我和他是盟军。” 关陆根本没想过要赢魏南,也根本不允许自己站在魏南的对立面。 人们经常说,情场如战场。在游戏的战场上,关陆选择和魏南同一阵营,那么游戏结束之前,他信任他本就是理所当然的。 关陆一直知道为什么别人对他和魏南的关系持不支持态度,他和魏南之间缺乏一些坚固的纽带。他们本就不可能有婚姻约束、事业相关、经济捆绑、血脉子嗣……甚至双方的感情都不会完全表露。 而抛开语言的伎俩,说句实在话,他和他之间确实没预设什么可充当保障的东西,这段感情中最难得的,也就是彼此间的一个信字了。 吃完午饭,关陆揣着打火机说出去透气。 他是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远远地看见魏南过来了。关陆看着手上那大半根烟,挺舍不得的,就暗存侥幸心理,没熄掉,只让了让身,避开魏南,打算继续抽。 这种投机行径终究没能得到上峰姑息。和魏南对视几秒,关陆啧一声,到头来那烟还是中道崩殂。 这两天每次抽烟都被魏南撞上。他郁郁了一下,怀疑,“您故意的吧?” 魏南问,“刚才说了什么?” 关陆就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地扯,哦,没什么,有人担心过几年我被你甩了。不过我不担心。他放话说,“甩了你,我刚好换个年轻漂亮的;甩了我,谁倒是敢要你啊?” 于是乎,唯有勉为其难、长相厮守了。 这天上午,关陆老老实实地在棋牌室装了一上午孝子贤孙。到了下午,又变成负责家长,提前给苏樱红包,教她写字,甚至还心血来潮,教给她几句古诗。苏樱咬着嘴唇学了,悄悄跟关陆央求,想放烟花。天都没黑,怎么放?谁知道关陆一口答应了,即时带她下楼。他早有准备,给苏樱一包仙女棒,让她在院子里过过瘾。 苏樱两手拿着关陆给她点的仙女棒,双臂打开,转圈圈玩。魏南从楼上的窗户望下去,关陆就站在她旁边看,神情不投入,但十分配合,站久了,偶尔在她身边踱步,显得身材很高,完全是长辈的样子。 红包里的卡被苏樱收进裙子胸前的扣袋,红包放在桌上。关陆秉承废物利用的宗旨,拿来写字。带苏樱下楼前,他习惯性将写字的那面翻底,再将笔压在上面。魏南拾起红包套,读上面零散的句子。 关陆固然是随心所欲、不受拘束的性格,但是从他一些方面看得出来,以前轮流寄养在两边老人眼前的时候,家教、家风很正。从小打下的基础,写起字不像一张挂着的画皮,笔画之间有骨架。又因为他的字点、捺用力最重,笔锋突出,如欲飞扬。 教小孩子,首两句是人人会念的“爆竹声中一岁除”。中间发散到“海日生残夜,江春入旧年”。他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底下跳转成词,主题更与除夕无关,信笔取七个字一句的,两句是,“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字面上悲悲戚戚的,他写得草,像在开玩笑:有点狡猾的不提最后一句,写给苏樱看。待小姑娘长大了,来日猛地读到、猛地醒悟。因为其中未尽的意思,不是解释给现在的苏樱听,她这个岁数所能真切了解的。 魏南朝窗外望。关陆恰好看楼上,看见魏南,不知道魏南在看什么,故而好奇。苏樱正在兴头上,一时半会回不去,关陆就对魏南耸肩。 魏南微微摇头,像是笑了。他放下纸,若有所得,若有所失。 晚饭提早开始,关陆还不饿。 他上楼后开了电视,一个人看,从干果吃到梨。吃到一半跟魏南表功,梨不好吃,没点味道,您就不用尝了。 这餐饭,按传统是比较荤的。关陆一直是那种宁肯吃肉撑死的人,在桌上就发挥一贯的战斗力,话没少说,吃得也相当满足。 后来上饺子。饺子有两盘,一盘是正经的厨房做的,另一盘是苏樱看人做的同时学做的,属于发散童心的产物。就地取材,面皮形状和馅料添加物皆系一言难尽。 关陆夹了一个苏小小姐出品、透着红色的饺子,番茄胡萝卜泥馅,尚在接受范围之内。他就捧场地又夹了一个。 苏樱自产自销,也夹了不少。 过了七点,天逐渐黑下来。 关陆在饭桌上继续保持态度良好,苏女士说什么他都搭话,对吴怀莘也热络。天色转暗,苏樱毕竟小孩子心性,等着放烟花,频频地以眼神催促关陆,到后来坐不住了,几乎想拉着他走。 苏嘉媛皱了下眉,告诉她吃完碗里的东西才能离席。 苏小小姐赌气不吃,她也吃不下了。关陆看眼苏女士,再看眼苏樱,就笑了一下,把苏樱的碗拿过来,把饺子拨进自己碗里。 关陆带苏樱去放烟花。 苏家的花园固然宽敞,花木众多,不是合适的场所。关陆一看,还是出去,沿路向下,找个开阔的口子,就在江边放。这个位置好,苏嘉媛夫妇不参与,也可从别墅楼上的窗口看见苏樱。 苏樱一个小丫头,关陆当然不会叫她做事,自己搬了那两箱易燃易爆危险品下去,到地方了,拆出烟花,弄出引线,本来想着直接给她打火机,怕她烫到手,一摸口袋,因地制宜地点了支烟,递给她。 弄好这些,关陆先点了个三色烟花。烟花在他头顶炸开,苏樱蹲在旁边,认真地伸出手去够一个小的花瓶的引线,周围被彩光映得乍紫乍绿,刚好魏南走来,停步在恰当距离里,不远不近的,关陆转头就笑,声音传过去,“您别是看完新闻才过来的吧?” 魏南说不是,一个电话。 苏嘉媛抱着手臂立在窗边,面朝窗外,背影背光,显得肩颈瘦而硬。楼下餐厅有家务助理在收拾,棋牌室的门敞开着,吴怀莘轻敲两下。 她从玻璃的投映上看见吴怀莘,嘴角线条略略放松。 窗外,隔着一条江,市区上空开始绽放各色礼花。因为礼花有各种色彩,天色骤亮骤暗,亮时色彩也不同,比不上室内稳定的灯光温柔。方才苏嘉媛看的是近处,时不时看见苏樱和关陆。魏南在关陆旁边,关陆在说话。隔得太远,看不清脸孔表情,但关陆谈兴不浅,魏南也半侧过身听他说。 吴怀莘望了一眼她看的方向,走到她身后,拿儿歌打趣,“小公鸡,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他想活跃气氛,气氛并没活跃起来。从很久以前起,他就不是个会哄人的人,到了这个年纪,在夫妻相处上仍有一点笨拙。那是温柔下的笨拙。或许是晚上喝了两杯红酒,苏嘉媛忽然恍惚。这个年纪,身体、精力都在走下坡路,染发也挡不住白发。她过度关注关陆的生活,她不能允许自己再对不起他的父母一次。她盯着太多事,有时就忘了自己,忘了身边至亲的人。她知道他做到甘苦相依、福祸与共,他对她包容良多,他们白头偕老。可是究竟由哪一天起,他们生出白发;又是什么时候起,她和他在一起,静静相依的一瞬间,一时就像一生。 苏嘉媛没有说话,吴怀莘停了一下,少见地轻轻揽住她的肩膀,在她耳边低声道,“儿孙自有儿孙福。” 这一夜,按旧历是一年的最后一天。有华人处即有欢庆,普天同庆,合家团圆。在这许多或喧嚣或宁静的欢欣与温情里,很多人与很多人又相守共度一年。在这一年之中,亲情,友情,爱情,种种真情,皆是弥足珍贵。 烟花买得太多,到了九点,苏樱还没放完,已经累了。她仰脸看关陆,关陆捏了她的脸一把,接手剩下的工作,平心而论,除开后来不慎被打火机的火苗烫了一下手,这夜的烟花还是放得很尽兴的。 回去以后,客厅泡了茶,所有人坐着守岁。苏樱这一辈没别的小孩陪着玩,一个人是熬不过去的。她之前没下上那四人棋,这会儿非要关陆教她玩牌,玩的是拼运气的花样,有输有赢。撑到十点,也就抓着满手当筹码的花生、奶糖、水果糖,睁不开眼,偏还坚持着坐在爸爸身边。 关陆环顾一周,见吴怀莘面有无奈,就拍拍苏樱,对她说,“已经十二点了。” 小丫头困极了,好哄得很,被关陆抱起来,还伸出头,向父母拜年。唯独漏了魏南。关陆看着好笑,大方地替她向魏南补上一句,“新年快乐。” 初一下午四点,关陆和魏南回到景安。 这个日子,这个点,这天的安排也就是出去随便吃点。到家不久,还没出门,关陆接到蒋美愿的电话。电话里她一贯的温柔周到,却没个重心,问到关陆,问到苏嘉媛夫妇,聊到苏优,聊到任良和江念萍,甚至提到王琦。 关陆按捺着挂了电话,就和魏南说你等我会儿,拨了任良的号码。 他师兄真知道。知道,但就是不告诉你。上回任良和江念萍吵架的时候,关陆嘲笑过他“信息收集与分析能力薄弱”,这回刚好让他得到机会扳回一城。两个成年男人凑到一起,很多时候容易表现得像无聊小孩。 关陆最终弄到他要的信息。 这事说起来很滥俗。无非是新一代追求自主爱情的抗争,只不过主角是苏优,和王琦。苏家不是嫌平爱富,但是王琦的家庭背景比较复杂,很难得到苏优哥嫂的认同。两个人偷偷摸摸谈着恋爱,估计有一阵子了。就在过年之前,不知苏优具体受了什么刺激,做贼似的拿走户口本,硬拽王琦去领证。 一对小鸳鸯正在民政局外面排队呢,蒋美愿有个熟人通知了她。等她匆忙赶到场,苏优前面只剩下三对新人了,惊险得很。关陆有时佩服她,嫂子这种女人,脸吓白了都能想着控制事态、缩小影响,她没跟苏邕说,一个人去拦住苏优和王琦,直接和他们谈话。可是这种八卦,一造成就长了翅膀,不多时,公司上下人人听了一耳朵。关陆想象苏邕那怒火,确实挺要命。 任良事不关己,还能说两句风凉话。他半真半假地感慨,“年轻好呀。也就是他们敢这么‘为爱疯狂’。过两年等奔四了,你想疯狂,倒是谁买账啊?” 关陆听他那口气,反而不急了,说那是你。我要是愿意上演这种剧目,那还是会有人奉陪的。 任良就嗤他,“典型的自恋型人格,晚期。” 他转头又质疑关陆: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真不知道,你怎么辞得那么及时?就你对人小帅哥那兴趣、那关注,治你一失察之罪是跑不了的! 关陆这时表态,“关我屁事。” 快到晚上饭点,任良在父母家被两老催着上桌吃饭,约好过几天再聚就挂了电话。 魏南问,“什么事?” 关陆甩头说“没事”,电话打完了,和魏南一起出门上车。 遇到第一个红绿灯,他才跟魏南讲这件事。简明扼要地讲完大概,几个关键处加上自己的评论。路经云生剧院,关陆看了眼那外墙上宣传元宵剧目的大幅海报,跟魏南说,我想起来了,这剧情哪是偶像剧啊,分明是我国传统戏曲的发展套路。那什么,“书生上京去赶考,小姐赠金后花园。金榜题名封诰命,才子佳人大团圆。” 只不过这回,老套路里的角色分配实在关陆的意料之外。 可能每个人到某个阶段都会发现,戏里戏外的人生都遵循着各种不同的套路。所谓的“经典”,常是对规律的总结——从自然演化的规律到事物发展的规律——所以贤者有另一个名字叫先知。他们在大众之前看穿人、事、物会朝着哪条道路发展。而凡人,如你我他这样,不要妄谈预测别人的生活轨迹了,有时连面对自己的生活都没个谱。每一个下一步都可能是一颗打得你措手不及的任意球。 但是当关陆回头望,他不得不承认,他早该有一双慧眼,看清之前生活的种种暗示。苏优那些支支吾吾的电话,王琦语焉不详的回复,圣诞夜他们作为舞伴小情侣一样暗含情愫的舞步…… 关陆不胜其烦,将车开入地下停车场,有失水准地斜压线。 魏南先下车,走到前车窗边,关陆调低窗口,魏南问,“你打算怎么做?” 他问的当然不是停车,而是在苏优和王琦的事上,关陆的立场。 苏家的事,关陆难得脱身在外。关陆看后视镜,答道,“我在嫂子那说不知道,就当现在也不知道。不关我事。” 关陆不去找麻烦,可麻烦不放过他。晚餐到一半,他接到苏优的短信,忽略。过半小时,到吃完饭,苏优的电话直接追了过来。 苏优小声在电话那头说,“好不好,关陆你这回一定要帮我嘛。” 关陆说我不管,你爱怎么样怎么样。 苏优犹豫了会儿,又接着小声嘀咕,“但是我已经跟我哥说你早就知道啦。” 关陆这时感觉一股怒气蹿到胸口,被瞒着就算了,女孩子家的不好意思跟他开口提这种事勉强可以理解,顶着他的招牌当挡箭牌,想让他来扛苏邕的那把火,这怎么回事? 关陆抬眼,直接说,“我开车,挂了。” 到家以后,苏优还试探性地追来几条短信,关陆扫下手机屏幕,干脆调成静音。然后他开电脑,开始弄一份文件。 没过多久,居然是魏南走来,把关陆的手机递给他。 “苏优的电话。我记得你明天没有安排。” 关陆看着那亮着显示“苏优”的屏幕,又看魏南,最终只能接起那通电话,答应苏优明天见,然后存疑地问魏南,“您是不是最近太闲了?”以至于没事找事。 魏南笑笑,“是有点。” 关陆这回真被噎住了,眼睁睁地看着魏南离开房间。 第二天,因为苏优迫不及待及早见面,及早解决,她和关陆约在绿榕阁喝早茶。惯性迟到的小姑娘居然提早到场。 绿榕阁里种有一些穿透天花板的真榕树,室内也有几株仿真榕树,垂下的树须做成秋千座。苏优就坐在窗口边,一棵仿真榕树树冠下面的座位,光线很好,环境也幽静。 关陆在她对面坐下,桌上已经有两三样点心。关陆问,“就你,王琦呢?” 苏优小心翼翼地说,“你要跟他说什么先跟我说嘛。” 侍应生添茶,关陆哂笑,“都到这步了你怕?你还怕我能说点什么把他吓走?” 苏优抿嘴唇,“不要这么说嘛……他其实很看重你的意见的。” 关陆看她那样,忽然不忍心了,深吸口气,说,“你有没有想过你在做什么,不想面对就瞒着,瞒了那么久生米煮成熟饭,指望我们不得不接受?你有没有想过你哥、你嫂子,会不接受是因为关心你,这样对关心你的人不公平。对,所有人都乐意宠着你,到头来你坚持了他们都得接受,帮你摆平麻烦。但是经过这次,你觉得你哥你嫂子会不会寒心?” 苏优愣了一会儿,才喃喃说,“你也是这样呀。你和魏南,你也没告诉我。” 关陆提高声音,“我和你一样吗?” 苏优道,“你,你性别歧视!” 关陆被气乐了,“歧视个屁!” 苏优被他一训也不做声了,眼眶发红,逐渐积蓄泪水。关陆见她流眼泪就僵了,苏优坐在他对面滴答滴答地掉眼泪,这几天她和哥哥嫂嫂同住,闹了这件事,压力很大。关陆对她变脸的这根稻草都能压垮她。 关陆唯有沉默。他和她是不同的,不在于性别而在于性格。这话或许没办法和苏优解释明白。关陆可以不必咨询他人的意见,可以我行我素,因为他清楚他的每个选择会带来多少种后果,并且不惧于迎接其中最惨烈的那种。但苏优,他和其他所有人一样,怀疑她的选择是否清醒,以及她是否有能力承担。 苏优抽抽噎噎地说,她也不想这样,但是王琦他妈要他过年后就回老家工作,想要他娶他家一直资助的那个邻居的女儿,跟个童养媳似的,那个女孩子大学毕业也愿意嫁他。王琦的爸爸死得早,她不知道王琦顶不顶得住他妈的压力,怕出点什么事,他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了。 关陆递给她纸巾,“别哭了。”过了会儿又叫侍应生,“一包纸巾。”他问苏优,“你和他早在一起了,为什么不说?至少告诉我。” 苏优道,“有半年了但是莫名其妙就开始的,那时候他还被你管着,我怕骂也怕你欺负他……后来被倩如说了我才醒悟……我没想到,但是,我真心喜欢他呀。” 她眼睛红红的,显得很娇气,态度却很认真。关陆看着她,想到大概七、八年前,她还上高中的时候,留了很长的头发。有一回苏优的学校要出一个参赛的诗朗诵节目,她被选上领诵,练了三个月了,最后关头,负责节目的老师含蓄地跟她说,领诵可能要换人,另一个小姑娘的短发看上去精神风貌更好。苏优就一定要关陆陪她去剪头发,剪掉那么长。 小女孩对头发有种令人难以理解的执着。她留了那么多年,理发师刚下剪子,就委屈地想哭了。关陆看不下去,说你不想剪就别剪,不就是个领诵吗,多大点事。苏优当时也是这样,眼眶先通红,吸着鼻子说,但我就是想当呀。 她这样万事顺遂的年轻女孩也有她执着的人事物,从很久以前的一个领诵地位到现在她喜欢的人。关陆终于接手了这件事,说,“我后天没事,叫王琦来找我。” 关陆从宣台回来之后,说忙强度不大,说闲又确实另有事做,进入了不少朝九晚五人士梦想的弹性工作状态。和苏优分开,回到家,他就先整理下文件,发出去,再换一台电脑玩。 他常备两台电脑,一台公事,一台消遣。因为工作中可能有些稍微敏感的文件,定期删除粉碎比较好。这天到了中午,魏南来叫他吃饭,就看见关陆右靠在椅子上看着电脑,通过触摸屏上上下下地拖卷屏幕。 关陆抬头说,我都忘了,有次度假用这台电脑收的邮件,去年八月的行程安排。 那时候王琦还是他的助理,邮件也是从王琦那发给他。有段日程是去意大利一个合作公司参观,中途在一个机场中转,王琦专门加了备注,说考虑到两趟航班时间接近,那边机场也繁忙,建议关陆最好跑着去赶登机。 这种行程安排,换了发给别人,多半是作废,打回公司办重新定班机的。但是在关陆这就可以通过。在面对一众小细节时,关陆喜欢王琦这种助理胜过一板一眼的那种。纵容王琦时不时搅出点小涟漪,既给他的生活增添趣味性,又有助于他的思维长期保持活跃状态。 魏南客观点评,“看得出你喜欢他。” 关陆道,“不用看我都知道苏优喜欢他。” 魏南换了个词,“你欣赏他。” 他看重苏优,人人都知道;他也看重王琦。他看重这两个人,所以从一开始起,他就没可能不管。事态发展至今,令关陆不满的地方不在于魏南使他不能再置身事外,而是魏南将在他被困扰时置身事外。 魏南还站在书桌对面等着,关陆盖上电脑屏幕,说,“他长得是合我胃口。” 有事不能和伴侣倾诉,人们自然而然会转去找朋友发泄。刚好,第二天,关陆和任良凑到一起。 每个人都有点和形象不符的小癖好,比如魏南偶尔看科幻小说,关陆会和厨子讨论菜谱,江念萍对娱乐圈八卦了如指掌……任良的小癖好是,足疗。 前几年搞扫黄打非,关陆假关心为名刺激他这师兄,稳着点,别一不小心进去了半夜找我保你。任良那时压力大得想死,索性抛开了文质彬彬假面具,简单粗暴地还击:淫者见淫,有些人满脑子龌龊思想看什么都是屎。关陆大笑。 这回任良约在他常去的那间按摩中心。中心大堂后有半面墙上做了流水水景。前台的一位服务小姐为关陆引路,朝走廊往里走,进了任良在的那间房。 按摩师去准备水了,任良正躺着闭目养神,一声不吭。关陆毫不见外地在他对面坐下,开始吃桌上的果盘。他从苹果吃到西瓜,干掉半盘子之后,任良受不了了,死人翻身,“你倒是给我留点呀!” 关陆打量他,惋惜地说,“几十块钱的东西都跟我计较,看来这劳模觉悟也不怎么高嘛。” 任良哼一声。 前些天蒋美愿那通电话里提到,全国机械系统的劳模准备报任良上去。报上去只是时间问题,基本就是他了。苏邕原本决定把一个外地分部交给自己人负责,关陆一走,担子落任良肩上,他那绩效点再一加,开年怎么也有一百二了。实打实一个劳模。 机械系统这边,前两年没人监督,最离谱的时候这么个劳模的含金量有六位数,奖金还不用上税。关陆问任良现如今行情如何,任良斜睨他一眼,答曰,“别想了,两千。” 待到按摩的师傅回来,关陆另加了果盘和茶水,两个人就在那聊天。 任良工作上的事,已经与关陆无关,他不会多问。闲扯一阵后,话题还是转到了任良准备接手的丰邬分部上。那头归跟了董事长多年的老臣管,董事长要彻底放手,一帮老臣子也移到股份公司颐养天年。他们留下的摊子苏邕不好彻底清算,估计亏是肯定亏了的,任良上任少不得整顿一番。 一朝天子一朝臣,任良要重新搭一个领导体系,带去的人选早在脑子里拟定了。他说出来给关陆听,关陆过一遍,“缺个搞人事的。” 任良就已有预料地一笑,说人我有,但是要让人心甘情愿地跟我走,不能我去说。 他解开悬念,关陆也明白了,说够缺德啊,钟工怎么着也够五十了就等着混退休,你非把人搭上风里来雨里去。还要我当说客,真成了,你怎么还? 技师在给他按摩,按到穴位还是有点酸痛,任良眯着眼说,“少……沽恩市义。” 关陆,“我这叫亲兄弟明算账。” 任良道,“要是苏总的家事,你就别说了。王琦真不行。上次在公司,不就是被叫声驸马爷吗,那脸色变得,人都不会做了。他要是你这脸皮,好办,没事。那小子骨子里太清高,呆不长。这事我不管,你也少管,省得惹一身臊。我就不明白,你人都走了,还管那小子闲事干什么。” 关陆习惯性离谱,“我见色起意,有意见?” 任良看了会儿他那表情,说不知道你是真不懂还是压根不往心里去,要不这话你回家多说几次。 关陆想说至于吗,就一个玩笑。不是谁都像你似的小心眼。可念头一转开,忽然迟了一步想到,在这件事上他确实粗心了。太相信魏南,太相信自己,有时就模糊了与他人间的界限。 关于界限,无疑任良比他敏感。大概去年,差不多是这个时候,任良家闹了场小风波。某企业的一个女代表放话说在一个行业例会上看上了建工的与会者,回去后开始打听,年龄职位一对,刚好能对上任良。弄清楚才发现闹了一场误会:本来该任良去,讨价还价后去的其实是关陆。关陆把任良的名片一发,中招的可不就成了任良。 那几天任良过得苦不堪言。江念萍信他心里没鬼,但是他成了绯闻人物,江念萍再理智也不舒服,无法不介意。 关陆在按摩中心耗了几小时,和任良去吃饭。散了场,出来被冷风一吹,黄昏天气竟异常的冷。关陆很无稽地想,魏南在王琦一事上持这种态度,他不会是介意吧? 这天他们各有安排,关陆走出去拿车,到半路,还是给魏南打了个电话。 魏南的手机难得暂时无法接通,关陆挂断。过几分钟,魏南打过来。 这时关陆已在车外了。他和任良解决晚餐的地点偏僻,停车区域是露天的,左右无人。 关陆报了地理位置。魏南在横山宾馆。横山宾馆年前停业装修,刚重新营业,等闲人不得识其新妆。传说是大手笔,关陆问装得怎么样,魏南评价,物有所值。 关陆正点烟,听魏南那个不带感情的口吻,问,“人多?”魏南道,“你等一等,”他吸口烟,半掩上车门朝外望,听魏南说,“可以了。” 远处一辆车开过,车灯扫亮一片夜幕。如果有雪,这种光线里可以看清雪片降落的痕迹。关陆莫名其妙地想问,你说晚点会不会下雪?然后他自己失笑,正式地说,我一直以为您是个大写的、纯粹的、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不过我还是要澄清一下,我对王琦没有非分之想,我和他没什么并且从以前到以后不可能有什么。 魏南道,“我知道。” 电话那边很安静,清晰的安静。关陆按着打火机转一圈,说看来我表错情了,您真没介意。 魏南才说,我知道和你向我澄清是两件事。王琦在一些方面与你相似,你想听我的意见,但是我更想知道你会怎么做。 这晚天气预报说夜里下雪的几率很大,魏南回家前下了几十分钟阵雪。 客厅只开了壁灯,关陆在打游戏。 这房子的设计不错,室内楼梯旋转上去时可以透过大窗看见花园。楼梯拐角处折出一块余位,打造成休闲区,关陆买了个五十二寸的平板彩电挂在哪里,放了一个两座矮沙发。如果,万一,有人造访魏南这处住所,会感到奇怪。这一角挂大彩电太突兀了。事实上没人会在这里看电视,关陆一般是把PS3的画面投射到彩电屏幕上,外接手柄玩。这个距离五十二寸屏幕大小刚刚好,再离远点,要达到这种视野被画面填满、全情投入的效果,就要换六十寸的了。 他玩游戏很少用耳机,但是音量开得不大。魏南走近了才听见他操作之间响起的音效,机械而精准。 画面主要是灰调,有一种缺乏生气的细腻。关陆调出圆形的选项菜单,把匕首换成弩箭,然后人物用绳索攀越二楼,引诱守卫,逐个击杀。弃尸的手法相当纯熟。 魏南看了两分钟,问,你这个游戏没必要杀这么多人吧? 关陆切换匕首,这回是从后勒住守卫的脖子,割断咽喉,答,最高境界是一个都不杀,杀多了影响任务奖励。但我不是需要发泄吗。 魏南就笑了一下,随他去。 关陆很久以前,流行打个叫混沌什么的游戏的时候,说过为什么他一直喜欢游戏。在游戏里,你可以尝试规则内外的一切可能。 游戏和生活相似,有许多可能,但游戏中的每种可能都是可逆的。哪怕打出不合意的结局,耿耿于怀,也无非熬到凌晨,重打通关就能修正。所以在游戏中,他不必认真为任何人、任何事、任何决定负责。不必后悔,关心在意的任何人都不可能因为你对他们做出的影响而受伤。 人们,尤其是小孩子,诚实地抗拒受伤。反复说伤痛是宝贵的经验、伤痛令我们成长的是成年人。因为知道伤痛不可避免,所以他们成熟了。所以他们赋予伤痛各种意义和内涵,借此说服自己:伤痛是可以接受的。 人成熟后容易自大。当看另一个人,你若真心疼爱那个人,对方在你眼中或多或少的孩子气。你相信对方需要引导,需要告诫,甚至需要你插手搭救,好从你眼中的困境里逃出生天。很多人如此看苏优,关陆看苏优是如此,看王琦也是如此。他一度自负为救世主,想起来挺可笑。 魏南又何尝不自负为他的救世主。王琦和关陆不相似,现在的王琦和以前的,或许更早一些的关陆相似。他们有共同的一个阶段,作为聪明但不智慧的年轻人那样相似着。执拗在王琦处是清高,在关陆那里是曾经更张狂的骄傲。他们拒绝裙带关系,拒绝任何使自我实现的难度大大降低的捷径,仿佛那样简单的生活配不上他们。 然后他们遇上令他们无法拒绝的人。那人使他们的生活更精彩,但可以预见的,将违背他们某项原始的追求,使他们或多或少陷入一段挣扎。 关陆看王琦,和回顾自己既相似,又不同。魏南把这件事留给他一个人,看他如何处理、如何自处。魏南简直像在扮演接近救世主的角色,关陆有后悔的机会。只要他在面对王琦时表现出后悔,魏南为他准备了在这段关系中全身而退的路,从开始到现在,不管他何时察觉,不管他需不需要。 两个人谈一段感情,尤其是两个人都年轻,总有双双茫然的时刻。别人,比如苏优、王琦,比如任良夫妇,要茫然,多是两处茫然,某种程度上算得有难同当。可到了关陆这里,他会茫然,魏南不。这种单方茫然的困境不公平,可也并不是魏南的责任。魏南似乎有特定的一项原则,他看得清楚,却不指出来影响他人的决定。魏南将选项全部准备妥当,摆在关陆面前,不催促,亦不提醒。 第二天关陆要去见王琦。他一大早,还没换衣,就在楼下坐着。 魏南下楼,问,“没睡好?” 关陆拿着杯水,回复,长期睡眠不足六小时的人人生成功的几率更高,因为睡不着只能找事情来想。偏偏什么事都经不住这么想。一切问题皆有解决之道。 关陆带王琦去北直路俱乐部,他对孙倩如推荐过的那家久笙咖啡馆。有趣的是,比起关陆,王琦更像需要咖啡提神的那一个。 对待王琦,关陆不会开门见山。跟王琦绕圈子,不断地带开话题,看他无法开口,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等到结账,王琦的耐性濒临极限。送账单来的服务生不习惯出社会,一看就是勤工俭学的大学生。久笙本来是店名的英文音译,从十年前起,顾客群体多见外国同胞。关陆留了笔小费,看见王琦的眼神,就敲了敲桌面,说,“你信不信,我在这端过一年盘子。” 王琦下意识反问,所以你专门来这里看这些不如你的人,是能让你更自信还是更有成就感? 时间停滞了一下。王琦避开视线,没看关陆的表情。关陆仍是放松的样子,研究有所得似的透露出笑意,叫他,“王琦,我记得你以前没这么急躁的。还是说你现在特别缺乏安全感?” 王琦没回答,正常。今天还有得玩,不能把人逼急了。关陆就微微一笑,说这次时间不够,下次尝尝甜点,苏优最爱吃这里的胡桃派。提完又道,“我打个电话。” 十分钟后,他打完电话回来,载王琦上车。王琦手里果然捧着久笙的外卖纸盒,顶部是透明塑料纸,可以看出盒里是六个锡纸托盘,刚好半打胡桃派。 王琦不知道要去哪,关陆也不跟他多说。两人一车,潇潇洒洒地上路,像在拍公路电影。 结果到了景安市外,一个打真人CS的地方。老远就看见,一个老头挎着枪,站得笔直。见关陆下车就眯着眼道,“二十三分四十七秒。臭小子,你又迟到。” 关陆等王琦下车,说少来,景安这路况,要不您替我控制一下? 老头嗤之以鼻。关陆左右一看,“哟,大公子走了?” 老头嘿一声,“你他妈哪来这些乱七八糟的?他是大公子,那我是他爹,我算什么?要他在干嘛,他还不如你小子会打。” 关陆最近想买点文玩类的小件,老头儿子做这一行,是以关陆打算找他掌掌眼。他这会儿一想,要送魏南的东西,牵扯上这一边的人到底不好,就此作罢,把王琦扯过来介绍了两句。这个打真人CS的地方是老头的儿子和个朋友开的,开来玩玩,冬天暂停营业。关陆这回带王琦来,相当于开后门包场的。老头闲着寂寞,他们也顺便哄哄老人家。 三个人领了装备,老头贯彻了在战略上藐视敌人的中心思想,坚持分三组,自己一对二。王琦暗觉这老先生口气太大,关陆掂了下那冲锋枪,瞟老头一眼,对王琦扬下巴,“自求多福吧。” 他们打的是碉堡区。三方会战,那就不用分攻守,完全是混战状态。老头一隐蔽就像个潜在枯枝败叶里的幽灵,关陆的目标也不在他,在王琦。 王琦小同志毕竟是个新手,新手多半不敢主动出击。他选择侧靠在碉堡的墙体里,从窗洞向外观察。 关陆估算子弹数量,变换地点放了两声空枪,之后滚开一段,匍匐架好枪口。王琦沉不住气,被喇叭放出的枪声吸引,谨慎地探头看事态。他那块头顶就成了绝好的点射靶子。一枪爆头,王琦大惊之下,竟然撞上窗框,痛苦地捂头呻吟。 关陆大悦,一旦得手,立刻转移掩藏。可一颗来路不明的子弹已追向他,他翻滚躲开,踩着雪堆滑下斜坡,子弹紧咬不放,他在坡后压低高度奔跑,仍未脱离射程。 周围忽然安静,关陆凭借直觉,猛地扑倒避开一颗激光子弹,下一秒,后背中枪,彻底玩完了。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关陆捕了蝉,又要逃麻雀,体力消耗最大。方才扑倒时,他还提着枪不放。这会儿尘埃落定,关陆扔开枪,骤然放松,就不想动了。 他枕着手臂,仰面躺倒看天空。老头走近,王琦也跟来。 老头蹲下,踹他,“服还是不服?” 关陆一下滚开,爬起来。他拍掉满身雪籽和枯叶,招呼王琦,“磨蹭什么,饿了,吃饭去。” 车都没开,他们就在附近找个馆子吃饭。 这顿按理说该输家买单,关陆装傻,我是输家吗,我是吗?掏钱的重任就落到了王琦肩上。 小店老板是西北人,老头菜单都不看,毫不客气地要了一个大盘鸡,拌面,羊肉圆葱水饺。 老头又点酒。关陆无辜地说,我开车。王琦当时听他那调调还好,过后一考虑,不由得直冒鸡皮疙瘩,觉得他一个大男人能把这些恶心的表情做得不那么恶心,实在是一种才能。 饭桌上,基本是关陆和老头闲扯。王琦就一声不吭地吃着,贡献俩耳朵。吃到一半,关陆的手机上来了个电话。号码正是任良上次托他联系的人,关陆说这电话我得接,就先出去了。 老头喝着小酒,一边说,“不知道这小子什么毛病,个板凳都坐不热,偏就喜欢和我们这群老东西捞一起。” 王琦想不通关陆带他认识这老人家,用意何在。见这情形,勉强应话也应不到点上。等关陆撩开塑料帘进房,老头已经叫人再拿个杯子,要王琦和他喝。王琦一脸为难,关陆走上前,把那酒瓶子推开,坐下道,“您省省,这小子不能喝。” 老头哂笑,“跟我这护起短来了!”到底放了一马。 王琦没沾酒,但是恍惚了一下。他在想,虽然看不太出来,关陆好像一直在照顾他的清高。 王琦想到南大的招聘会。炎炎盛夏,他急着找工作,一急就急得上火进校医院。等他匆匆赶到招聘会现场,应届的不应届的,从大二到大四的学生把会场挤得水泄不通。他好不容易挤到前台,简历却掉地了。他连忙叫别踩让让,当时关陆走到前面,弯下腰,把他的简历捡起来,不介意封面脏了,翻了两页,笑着说,“年轻人,别急啊。” 一瞬间就是四年。 王琦和天下间所有雇员一样发过上司牢骚,关陆多数时间太可恶,让王琦没有机会认真跟他说一句谢谢。感谢他的强硬,感谢他的高压,感谢他曾经给出的那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以及现在,关陆对他那份不合时宜的清高的理解。 那顿饭吃到最后,老头还没醉,把剩下的饺子打包了。看着他们结完账,老头头脑清晰地给关陆下指示,初八有牌局,不许迟到,更不许出千。 他要走着回去,不要人送。关陆帮老头拎袋子,陪他走一截,反驳说老革命家也不带血口喷人的,我怎么就出千了?退一万步说,哪怕我真出千了,捉贼拿赃、捉奸在床,你抓得住吗? 他们止步在真人CS门外,老头昂首挺胸地走了。关陆看着老人家的背影,笑了下,点烟跟王琦说,“苏优估计搞不清关系,这是蒋大姐的姨父。前姨父。‘三千湘女上天山’,听过没?” 蒋美愿的小姨不是五十年代初扎根西北的第一批,她是后来读完高中,看到事迹,主动申请去的。在那参加工作不久,她便迅速与当地的军官结婚。一共生了两个孩子,还是过不到一起。无法离婚,三十年前分居了。两个人都没空带孩子,一儿一女从小放在景安,由娘家带。 按辈分,苏优也该叫她一声小姨。她当年和苏优一样,既天真,又漂亮。自作主张离开家庭的荫庇,嫁给一个激烈地爱过的人,又怎么会想到夫妻之间差别太大,分歧只会越来越大,结出这样的苦果。 王琦问,“你在劝我知难而退?” 关陆忽然笑,“你会不会退?” 王琦唯有沉默。 关陆说,“问题从来不在你们过不过得了眼前这一关。苏优和你太不一样,她可以完全不为未来做打算。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外界压力只是一时,我希望你看到你们自己的性格问题,你们之间怎样相处、怎样磨合,才是一世。” 车里在放歌,放了一路。那是张雨生死后十年的纪念版碟,唱着《我要和天一样高》。唱着我有一颗比任何人都还要狂热的心,愿意接受任何一种最不平凡的邀请。 王琦说可能我会辞职,但我不会和苏优分手。 关陆看着前方,说别急着做决定。我有个建议,更确切地说,我有一份不平凡的邀请。 下午四点,魏南进门。茶几上放着医药箱,室内暖气很足,关陆穿着T恤和长裤,一边裤脚挽到膝盖,左膝和左肘上有明显擦伤。 打CS时,扑倒那下,因为下意识护着右手的枪,重心全在身体左侧。摔完之后麻了一会儿才开始痛,隔着衣裤,关陆就没去管。他吃完饭,开车回家,换了衣服,才发现表皮层早就磕破了。 创面太大,贴纱布不方便,关陆只翻出双氧水消毒。他时不时弄出点小伤,魏南不喜,见了也不说什么,先问他怎么现在才回来。 关陆放下裤角,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打了CS,又开车去某县。 景安市郊的县区算不上鸟不生蛋,远离繁华市区,也相对荒凉。现在是冬天,市民想感受农家乐都不一定跑那么远。 魏南扫了眼他的背影,问,“你把王琦留在那里了?” “我就那么缺德啊?” 关陆想笑,转过身,诚恳地说,“我给他留了三块钱,坐公共汽车。” 有闲心整王琦,那在这件事上,他手里至少有六成把握。 关陆绕去开放式厨房,开冰箱拿水果。只有苹果,他咬着苹果回来,和魏南说,任良给我来了个电话。 建工是初七恢复上班,任良这个劳模当之无愧,昨天就先到丰邬去视察,打了别人一个措手不及。等他带的人把结果一汇报,任良再做好心理准备也止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他连场面话都懒得跟丰邬那边的人讲了,回到住所,思前想后,咽不下这口气,给关陆打电话。 关陆最开始还撇得清,我辞职了,这种事你拿来问我不合规定。任良一针见血,要不是你闪得快,屎盆子就扣你脑袋上。你跟我装什么装? 这才进入正题。 任良让关陆猜丰邬亏了多少。这问题他们以前都估过,关陆报了个数,任良讥讽道,“你再乘以二!” 关陆镇定问,“怎么回事?” 任良气笑了,“仓库。今天我带人去仓库转了一圈。他前几天还大批量买进钢材,现在这个大环境,你当他真傻吗。” 这个转折太意外。任良说,我昨天立刻跟苏总通气,你知道他怎么说吗,他要我把价格调高!他这么多年不搞销售,离市场太远了,调价,我调得比三一高,谁买? 任良早站了苏邕的队,正值改朝换代的多事之秋,苏邕说过,希望“好兄弟”帮他扛一扛。这时候苏总绝没可能为任良出头,去清算董事长的老臣子。万一董事长怀疑他要强行夺权,临下台给他埋个地雷,那就麻烦了。 任良冷静一会儿,继续,“今天,那边来人找我了。苏——小的那个,提出他们叉车那边愿意帮我分担部分库存钢材。人家这才叫绝,红脸白脸轮着来,合着栽了我,我还要谢谢他出手相助!” 任良想来想去,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为今之计,只能忍。哪怕回家吐了一缸血,台面上也要感谢太子爷不计党派之争,关键时刻同舟共济。 关陆说,“你偏不要呀。” 任良本来很精明,气得狠了,一时转不过这个弯,又皱着眉头问,“你说什么?” 关陆就讲明了:董事长多疑,那边这回坑任良,是成也多疑,败也多疑。如果这策划到把烂摊子扔任良身上就见好就收,任良只能咬牙硬背。可太子爷太缺德,要任良咬牙硬背之余还不得不对他鞠躬致谢,做得太过分,就给任良留了翻盘的机会。 所以任良要高调谢绝他的援手。只有这样,董事长才会派他信得过的人去查丰邬的状况,主动权才能掌握在任良手里。到那一步,怎样补上漏洞,怎样把丰邬扭亏为盈,办得好,是任良的功;久不见效,就成了那边的压力。 任良一点即通,关陆又说,告诉你个好消息,钟工那边搞定了。我说,现在先把你的真面目隐藏好,等上了船再交底。 任良斯斯文文挂他电话,“这不用你说。” 这部分任良找关陆合计的事,被关陆跳过了。他向魏南透露的是,借任良的手对王琦做的一个推动。 说来很巧,任良要挖的钟工在新设立的波兰办事处负责,说动他申请调职,波兰那边的位置就空了。王琦刚好在国际事业部,而且他还是TKK收购案的参与者之一。 这不是最好的安排,却是关陆判断力范围内能给出的最好的建议。王琦接受了这份挑战,或者说,邀请。在异国他乡,他可以远离家庭纠纷,做出自己的成绩。苏优也同时面对一个考验,从中学到怎样坚持,怎样相守。 关陆吃完苹果,懒得走动,手肘撑着台面,要把果核往垃圾箱里扔。在瞄准中,手臂蓦地被魏南扶住。他回过头,原来之前重心后落,差点压到伤口。 魏南的手垫在他前臂下,关陆不得已,起身去就垃圾桶,说,苏优王琦,现在想想,不是不可能。 苏优和王琦——他们也许犯错,但是他们都年轻。 关陆也交给魏南一个答案。与这个爱情故事的男女主人公相比,他当然不能厚着脸皮再说年轻,然而对曾经下定的决心,他并不后悔。 把一切交给时间,让时间验证。反正人人都有一死,智慧与情感都是有限的,把一切交给时间,是中庸,也是一种勇气。 剩下的,是怎么跟苏邕夫妇交代。 魏南难得有幽默感,给关陆指点迷津,曰,送礼。关陆一想,此外还能有什么高招,提着东西上门请罪吧。 关陆感叹,“又是一笔钱。” 他那声里有三分诚意,魏南提醒他,去储藏室看看。 关陆当即下去一趟。他以往买的不少东西都在储藏室堆着,有烟有酒。他好一通开箱查盒,翻到最后,找出一柄藏刀。关陆就悟了。魏南这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前两年,关陆和苏邕去了次西藏。办完公事,多出一下午。还真是缘分,稍微逛逛,苏邕一眼相中这把藏刀,当即打电话请示太座。 没想到太座劝他,你们行程那么紧,哪来得及。意思是不同意。苏总唯有望刀兴叹,愤愤而归,白白遂了关陆的意。关陆一面假情假意地宽慰苏总,一面不声不响地自己把那长刀收了。他闷声发大财,正得意呢,刀才到手,不知怎么就碍了魏南的眼。 兵者,凶器也。魏南是不会容忍这么个兵者凶器堂而皇之地摆在他家的。不满一周,关陆那刀便暂时被放置在储藏室;一暂时,关陆这会儿算算,暂了两年。要不是魏南提醒他来看,他都忘了这回事。 不过想起来又怎么样,关陆摸了摸那刀,他还真得承认,送这个给苏邕再合适不过。把新仇旧恨都吸引到他身上,苏优和王琦可不就能逃出生天了。 关陆自我挣扎一番,只能深呼吸,认了。 关陆把藏刀装盒子里,带上三楼,放衣橱里。他打开衣柜门,装领带、腕表的浅抽屉被分成若干小格。某一格里,多出一只真皮的小盒,字标相当低调。他拿起盒子打开看,里面是一副袖扣。和魏南常用的属于同品牌,不同系列。 魏南有时会为他置办一、两样小物,最初是笔,也有过领带。谈不上贵重,但精致、熨帖而周到,在适当的时候出现,给关陆一种错觉,好像魏南在为他料理生活锁务。 这回的袖扣更像是一个安抚,轻巧地弥补他重遇心头爱,又面临割爱之痛。关陆啧一声,关上柜门,下到一楼,看见魏南闲下来了,在读一本书。 冬日的阳光不刺眼,照在茶几上。魏南放下书,转向关陆,他没说话,关陆也没说话。 关陆绕过沙发,坐在魏南对面。眼神交汇之后,关陆笑了。他从茶几上捡起书看封面,说我刚才真搜肠刮肚地想,有没有什么,啊,诗书名句,来形容这情形。 他想语不惊人死不休,到最后也不过想起那首毫无新意的,终日错错碎梦间,偷得浮生半日闲。 浮生偷闲也就半日。第二天,关陆赶在午饭前去了苏家。 苏家开着门,蒋美愿客客气气地请工人师傅搬杜鹃进门。杜鹃是花农掐着年关养的,正当花期,三大盆,每盆里有粉有红,烂漫一片,如云蒸霞蔚。 有人帮着搬红茶花,花有碗口大,能挡住脸,蒋美愿又隔着外面玄关和客厅间一道嵌玻璃的木门,觉得这人身形熟悉。她向外抬头,人家在院子里把花一放,叫了声嫂子,居然是关陆。 关陆第一句问,“老哥不在吧?” 得到答复,一大早的,苏总能去哪,可不是就在家里。 送花的司机师傅把花搬进院子就告辞了。关陆审时度势,赶紧自白,新年好我不多打扰,这个嫂子代我转交。 蒋美愿留他吃饭,说这几天家里菜多,苏优也在。关陆一想,无奈道,真想留,但是怕被赶出去,放下礼物就撤。 蒋美愿看他迫不及待地走了,她打开礼盒想看看是什么,一开盒子,先是讶然,随后恍然,不得不摇头笑叹。 两年前,苏邕三十六,逢上本命年,蒋美愿不信这些也格外谨慎三分。苏邕入藏她本就不安,听苏邕说还要带把开过锋、见过血的藏刀,心里不由咯噔一声,没答应。回来后,苏邕念念不忘,她看在眼里,心里也松动了,想着买就买回家吧,也不见得那么准。可再要人去问,刀已有主,买家信息无可奉告。苏邕与它失之交臂,扼腕不已。 她如今一回神,才察觉,关陆陪苏邕叹息的姿态确实诚恳得有点假;他那段日子不敢上门吃饭,又确实透着股心虚。 离开苏家,关陆去中院接江念萍。 法院初七开门,江念萍手上这桩案子是新春第一单。夜总会小姐告嫖客强奸,江念萍这边代理原告。 这种案子,江念萍一般不亲自上手。主要是助理律师跟进,她在一旁提示。这个案子关陆大致了解过,内容是被告交钱给夜总会,小姐本身拒绝,被告强行与她发生关系。因为先付了钱,所以主观上被告究竟是嫖娼还是强奸,界限不明确。案件的输赢反倒不如案件通过舆论曝光所传递给公众的信息重要。 关陆开车进停车场,顺便拨江师姐的手机。电话接通之后,还没说上几句话,那边忽然乱起来,有个女人尖利的声音在吵嚷。关陆立即追问,在哪?江念萍情急之下,只说出在停车场B区,电话便挂断了。 关陆跳下车飞奔过去,一路自D区至A区搜寻,江念萍已被一男一女逼到另一个区域,仍能保持冷静,观察四周,不回应那个女人的侮辱叫骂。 那女人提到财产分割之类,动作很大,情绪接近失控。男方拉着她,有退缩之意。在他们拉扯之际,女人拧开玻璃瓶,瓶中的透明液体一股脑地泼向江念萍。 关陆正赶到,一把扯住江念萍的手臂,将她拉到身前。他用力太大,以至于江念萍当即忍痛低呼。液体洒到关陆背上,江念萍抓着关陆大衣的衣领,声音都变了。第一反应竟是质问关陆为什么要代她挡。 关陆摇头,他方才一直握拳屏息。江念萍惊魂初定,脸色煞白。关陆松开手,还是脱下被不明液体溅到的外套,没说话,径直走向那个女人。对方本来气焰嚣张,此刻却连连后退,惊慌求助地看身边的男人,而男方已呆在当场。江念萍见关陆眼神不善,咬肌的线条绷紧,立即死死抱住他,不让他再上前,“我没事,你看看我,没事……真的没事。” 保安员这时赶来。江念萍简要说明事态,对方被保安带走,未走上几步,女人又开始哭闹。 那对男女是情人,女方的前夫是江念萍的上一个委托人,年前江念萍打赢了离婚官司,女方没能拿到她要求的财产份额。没想到年后被人堵在停车场,上演这样一出闹剧。 女人的哭声逐渐远去,他们在停车场里站了一会儿,江念萍整理头发和衣服。她揉了揉上臂被关陆抓紧的位置,关陆问,“抓痛你了?” 江念萍勉强一笑,“我分得清轻重,如果刚才是硫酸,我宁愿断手也好过毁容。” 关陆,“绝对不会。”他转身,“你的文件掉了吧,我陪你回去捡。” 江念萍剖析道,“你不必做到这个地步。我说刚才,要不是早知道你……我真会以为你暗恋我已久,才会把我看得比你自己重。你是对随便一个朋友都能做到这个地步,或者说你太不惜命,太不在乎自己?” 吴怀莘曾觉得关陆对生死太消极,江念萍更锐利一些,她甚至怀疑关陆潜意识里有轻微的自毁倾向。 关陆沉默,然后转移话题,说没有如果。不管她泼了什么,一件大衣我还扔得起。 他开车送江念萍回家。原计划是他有法律方面的问题咨询江律师,但经历了这一遭,怕是江念萍也不在状态。 车上他们尽量谈论轻松的话题,副座前面有一本捷豹的手册,江念萍问他打算换车?关陆就说是有这个意图。他回宣台时开了几天捷豹的某款新车,感觉不错。据说车上带有新的生态智能系统,甚至能平衡车内外的压强。 江念萍说你果然喜欢这一类车。关陆想起任良前些年买的沃尔沃,就借题发挥地损了一句,我总不能喜欢吉利吧。 关陆将江念萍送到家,与此同时,魏南也接到一位老相识的问候。 那是张建军的媳妇,高雁高医生。她父亲与张建军的父亲不睦,当年张建军他妈妈心血来潮要做老红娘,打的算盘是撮合魏南与高雁。后来她嫁了张建军。满打满算到如今,与魏南相识也有二十年。 高雁出生后不久,父母被调去川渝,她自幼在川渝长大,性格直爽。这回来电,说的是今年过年没见上,元宵节她和张建军都在,邀魏南抽空吃餐饭。 自张建军年后右迁入京的消息传出,熟的不熟的,都来电话给她恭喜拜年。魏南与他们夫妻来往多年,两家又是世交。魏南只发来一条新年快乐,寥寥数语。这边固然知道特殊时刻,魏南避嫌也是为他们夫妻考虑,仍不愿朋友情分就此生分。 魏南答应下来,问候两家状况。派系不同,张、高两家关系终归是疏远,张建军夫妻每年轮着在两家过年,今年张建军不在家,高雁就带儿子回娘家躲年了。她的侄子今年进入部队,在北边锻炼,过年不回家团聚,只当为祖国守岁了。所以没人敢在年夜往她家打电话,万一占线,老人听不到长孙拜年,这个责任没人担得起。 说到高雁兄长的儿子,魏南想起她家儿子恰好是零三年出生。有感于当年大事,名字本来取作张典,长辈觉得两个字太生硬,大笔一挥,多添个典字,美其名曰向上看齐。 话题一跑开,高雁也想,张典典已经十岁,魏南动作太慢,太不着急,否则依两家的交情,他若有个女儿最好,省得未来她愁媳妇;哪怕是个儿子,年龄仿佛,也能是典典一同长大的好兄弟。 到了她这个年纪,已经能把上一辈的事看明白。在特殊年代里,魏家用退一步换张家能进一步。魏南也确实是他们这几个人里最通透的,不克绍箕裘,不恩荫出仕。魏家彻底从台上退下来,这是魏南的祖父的决定。张家受益最大,所以张老爷子走之前交待过,望两家后人能做到四个字:守望相助。 言犹在耳,高雁收拾了一下心情,想起什么,又笑起来,打趣地关心道,据说你终于遭报应了? 魏南听她如是说,笑笑而已,毫不意外。这个“据说”八成是张国庆说漏了嘴。 用“报应”指代魏南的未来伴侣,属张建军同志的发明。 当年付阿姨,也就是张家兄弟的母亲,介绍高雁给魏南,魏南表面上没什么异议。一对年轻男女相处得来,付红英乐见其成,谁知一来二去,几个月后,自家大儿子插进去,追跑了高家姑娘。 付红英急得上火,向魏南探听,魏南只说感谢阿姨好意,缘分不可强求。张夫人见魏南待张家众人如常,暗觉愧疚,再也不好意思插手他的对象问题。 张建军自以为横刀夺爱,虽然魏南并没计较,他还是耿耿于怀。直到张典典出世,张建军狂喜之下,把这事儿翻出来回想,却觉出他与高雁的第一次相处,分明是魏南有意促成的! 张建军把前因后果一联系,且气急且无话可说,唯有借酒放了句狠话,姓魏的,得意不了多久,他迟早也遭报应! 高医生提议,“你要真有心,不如元宵就带她一起来,我和老张也见见。消息藏得那么严实,难不成你怕我们欺负人家?” 他们的事称不上藏。关陆那种性格,魏南从不担心会他被欺负。 高雁也认为,魏南不会中意弱质纤纤的姑娘。但在提出见面之前,她还是多问了小叔子一些问题。 这时候不得不夸一句神医张同志,张国庆同志既不敢多说魏南那边的事,又不敢不回嫂子的话。他愣是在不涉及关陆性别的情况下把话圆上了。高雁问他,人家长相如何,个性如何?张国庆一想,关陆怎么也是一帅哥,就模糊地答:长得不错,个性……比较外向。一路误导高雁,使高医生得出一个距事实相差十万八千里的,魏南的对象是个年轻漂亮、活泼开朗,不会干家务但能挣钱且异常独立的,女孩子的结论。 魏南真笑了。 关陆元宵应该有事,魏南也不认为他会喜欢这种场面,便推掉高医生的邀请,道,“总有机会见。” 魏南说稍后要去见一位祖父的故旧,高雁也就点到为止,转而嘱咐说那元宵节你来一趟。她记得魏南不吃带猪油的馅料,前两天特地包了素油汤圆。 魏南约见的那位老先生比他祖父小一轮半,曾经追随过他的祖父。不幸后来失节,代人作马前卒,对魏南的祖父大加攻击。魏家与他中断来往多年。他年过古稀,居于别处疗养,越发喜静,甚至拒见亲人。今年后,却突至景安,想到魏南的祖父墓前看看。遭到拒绝,他就退了一步,只求见见故人之后。 对方姿态极低,对时间地点皆无要求。魏南与他约在横山宾馆的茶室。 老人头脑无虞,记忆准确,谈论的都是旧事,好似对现世提不起精神。他一生命途多舛,如今老妻先行,子女不亲,另有一位旧友驾鹤而去,整个人都灰败了。魏南与他交谈,不多言,不诳语,到后来,有一种确切的预感:只怕这位大限将至,已届归时。 作别时分,老先生凄然一笑,喃喃说,对不起。待老人再抬头望向他时,眼中盈着泪水。 这句道歉不是对他说的。魏南为人不至冷漠,却也做不到替家中逝去多年的长辈回应。他送老先生出茶室,致意道,“请多保重。” 那天初八,保洁和做饭的两位阿姨都回来了。关陆一想,他待家里还妨碍阿姨不好打扫,就去租的某大厦某层楼看了看他最近弄的那项目,工程进展详情,到傍晚才回去。 阿姨先走了,菜已做好,摆在餐桌上。关陆开开电脑,看看新闻,没多久,魏南的车入库,菜还是温的。双方却都没几分胃口。 洗完澡,关陆去找双氧水。拧开瓶盖以后,他下意识瞟了眼,这东西吧,原来几个月前就过了期。不过受点小伤就消毒这码事,在他看来,纯属大众找心理安慰。 两天过去,伤口结了一层痂。晚上他找魏南“运动”,两人坦诚相对,关陆感觉相当敏锐,魏南将他推开一些,他就感觉到,这个举动里隐含的不是推拒,魏南居然,好像在检查他身上的其他伤痕。 日常职业,不出生入死,但是有几个男人身上没疤?尤其是那种小时候皮的,抗摔打,动不动磕磕碰碰,成年后又钟情户外运动的。关陆自觉还好,除开会愈合不可见的小伤小痛,他现在留着的长期疤痕仅一、二处。想到这里,他笑了一下,跟魏南说,“不是说男人30岁以后,身上的疤痕百分之九十五是异性造成的吗?我这算什么?” 魏南没正眼看他,伸出手垫在他手肘下。不是含有任何性暗示的抚摸,只简单地覆盖住伤疤,说,“以后自己注意。” 这句话说出口,其实魏南自己也没有料到。他和关陆之间有一项共识,只要在魏南面前,关陆不心不在焉弄出什么蠢事就可以了。他玩CS或者攀岩,受点伤是难免的。 这一天下来,魏南听那位身份矛盾的客人回忆了太多往事。魏南一直清楚,他绝不是在时势面前只能坐视的那种人。从某种程度而言,他可以轻易影响很多人、很多事。人生上的进与退,乃至于一个人的存在本身,放在更大的背景下看,都相当被动。他不会夸大客观条件的不可控性,但世上确实存在不可抗力,经不起任何一次巧合的不小心。 魏南难得感情流露,关陆有时自作多情、过度理解,这时反而不解风情。他看了看魏南,不太懂,就答应一声,没往心里去。 次日江念萍联系他,某某街牌楼下某店见。关陆从床上爬起来,洗漱出门,找了大半个小时才找到地方。最后一看街号,跟江师姐说,“早说是XX胡同呀!” 江念萍昨天被闹那么一场,自然要花钱买东西压惊。她在一家珠宝店里,已经挑好了,店老板与她仿佛很熟,用一只盒子托着项链,给她确认。 那是一条圆珠塔链,五光十色,晶莹剔透。江念萍又去看翡翠镯子,关陆刚到,就等得无聊,记起一笑话,说一个女的看完翡翠出来,被门外的乞丐拉住,神秘兮兮地说别买,那家灯光偏紫显色艳。女人大惊,你也懂这个?乞丐答,要是不懂,我就不会沦落至此了。 江念萍试戴一只蜜黄夹粉色的贵妃镯叫他看,关陆哪懂啊,瞟了眼,好看。江念萍点头,“我也觉得看起来不错。” 这会儿男人和女人的不同就显示出来了。江念萍的意思是,还有错的地方,关陆反射性地想,好,你买呗,“多少钱?” 江念萍看他看了下时间,把手镯放回盒子,再把盒子放回柜台上,反着说,“也不贵,差不多是你这只表的价格。” 关陆没话说了,索性朝自己身前的玻璃柜看。一个货柜里都是印章,那边的售货员以为他在看那枚寿山石的芙蓉钮方章,便要取出来,介绍说这是刘爱珠九几年的作品。关陆说,“不是,那块白的。” 盘桓一个小时,离去皆有所得。关陆带江念萍去看他那个项目。 江念萍知道他辞职之后闲不下来,一定要做点别的,但没想到规模这么大。她看着那一整层楼,看着大堂“京腴”的标志,相当意外。关陆前阵子是忙,谁都没想到,他从王福生那里争取来一大笔投资,猛一下开牌,他手里有这种面值的牌面。 关陆从施工方的人那边走回来,江念萍笑道,“谁上次和我说要卖羊肉串的?” 关陆打个哈哈,说现在也是给人打工,领会精神,领会精神。 关陆把江念萍带到这里,是展示自己的诚意,请江师姐当法律顾问。他准备了一本京腴连锁餐饮的资料,江念萍收下,带回家慢慢看,又约了后天联系,或者有空见面详谈。 江念萍忽而一笑道,“后天可是情人节。” 关陆想装一装,但是一转念,买了那块白玉印章,难道江念萍猜不出他送谁?便爽快直说,他和魏南都是公事优先。 两人在大厦旁的咖啡店闲聊了几句,江念萍说到苏优的事。她不知道关陆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只说王琦要去波兰,一去三年,要是苏优愿意等他,能克服三年异地恋,以后再遇上什么波折,也不会轻易分开。 苏优是尤其幸运的,这些人情世故、面子里子的事都有人为她打点,就连她哥哥、关陆这些偶尔大男子主义的男人都前仆后继地为她的人生大事折腰。 江念萍又道,蒋大姐也算接受了,女大不中留。估计会松口让王琦和苏优先订婚,毕竟王琦家那边好像还讲究聘礼嫁妆什么的,这次差点登记,不订个婚弄个仪式,怕小姑子将来嫁过去被家婆看轻。 说到头,蒋美愿比苏邕还大两岁,待苏优长嫂如母。又是一句可怜天下父母心。 江念萍感同身受,用的比喻并不恰当。关陆听着,也不置评。到下午两点,征求过女士意见,便要侍者买单。 接下来一个下午加一天,他还有日程安排。 可能苏优小姐真是个麻烦精,讲不得,关陆第二天在外面,就接到她的电话。今次问题很奇怪,问关陆知不知道哪里有好茶具。 这场风波传到蒋美愿耳中时,她一惊之下,摔碎了一只石榴杯。那套杯子是手绘釉中彩,佛手多福、粉桃多寿、石榴多子。以前家里三个人用刚好,这回少了一只,苏优也女生外向了,怎能不令人惆怅。 苏优这丫头还算有良心,关陆大概记得哪里茶叶好,想来茶具也不差,就发了店名给苏优。他这儿忙着,到下午看手机,苏优发了一条短信,说她拖着王琦买了一套微妙堂的茶具送给嫂子,茶具里有四个杯子,从此是一家四口。又说他那天让王琦带的胡桃派隔了太久,冰凉凉的不好吃。 短信结尾带一个大大的笑脸,关陆看了看,没回。王琦虽然够硬气,没和苏优说公车的事,但是他填补了第四,关陆就被挤到第五了。这让关陆的心情比苏邕更不爽。 亲情、友情、爱情都好,不患寡而患不均,更难接受的是曾经有而现在失去。 难以接受,终须欣然接受。 这天的天气够应景,大风天天气灰暗,能见度不高。 天色向晚,街边多是想打车而打不到的。关陆开了音响,点了烟,弹烟灰时在街角看见一个身影,孙倩如孙小姐。 她神色失落,拎着纸袋和包,站在街边一栋大楼的停车场出口处。不知道为什么,孙倩如让关陆很有兴趣。他掉了个头,将车停在停车场外,问孙小姐,要不要搭便车。 孙倩如被他吓了一跳,手提的纸袋往身后藏,想后退却无法退,十分狼狈。两人像大灰狼与小白兔。关陆也是一怔,没想到他形象如此可怖。要是孙倩如方才动静大点,他肯定成了保安眼中的歹徒。再一看,他就打开车门,蹲下身,帮孙倩如将她那只卡在下水道铁网缝隙里的高跟鞋跟拔出来。 风很冷,孙倩如冻得发僵,低声说,“我去佳宁区福建东路二二九号。” 她坐上车,关陆灭了烟,输地址入车载导航。显示的终点是个疗养院。 孙小姐穿得很少,套裙外仅着一件呢大衣。关陆调高暖气,她抱着纸盒开口,说关先生,可不可以替我把这份礼物带给苏优? 关陆目不斜视,“是什么?” 孙倩如动了动嘴唇,说,“东城百货新开一家陶瓷店,我买了套茶具。” 又是茶具。苏优究竟向多少人打听了。关陆回,她不急着要,你有空再给她。 孙倩如道,“就怕我给的,她一定不会喜欢。” 关陆了然。 苏优这事一开始就透着蹊跷。她只告诉了孙倩如,哪那么巧,被蒋美愿的熟人看到?真被蒋美愿的熟人看到,既然是熟人,必定会看在蒋美愿面上,为苏优守口如瓶。怎么会闹到事情才出了两天,公司上下都知道了。 孙倩如做了这种事,却还这么费心,赶着去为苏优买一套她或许会喜欢的茶具,又图什么? 车已开离拥堵的主干道,可以提速。一架电动车灯都不打,从前方路口逆向冲出,关陆凭着反应及时,险险刹住车。他向后仰倒,脸色难看至极,看那电动车开走,骂了声操。他基本不在女性面前爆粗,想起孙倩如还在后座,又沉着脸道,抱歉。 孙倩如勉强一笑,她提包掉地,小物滚落。万幸给苏优的茶具包装严实,没有受损。 一个药瓶滚到关陆的座椅下。 副座上的一本书掉地,关陆去捡,从缝隙里看见了药瓶的标示。他把药瓶捡起来,还给孙小姐。孙小姐眼睁睁地看着他捡起药瓶,递过来,却没有办法制止。 孙倩如有种变成赤-裸的错觉。那个药属于兴奋剂,一些世界高等院校的学生在考试熬夜期常用,向医生提出有注意力难以集中的问题就可以取处方。用药之后,能够振奋精神,增强记忆力,提高效率,但长期使用照样会成瘾。 她居然压力大到要靠药物支撑的地步。固然是魏南那边的差事本身千头万绪,难以短期上手,也是这位孙小姐太拼命向上爬,太不认输,不允许自己有一丝一毫的不称职。 孙小姐有一份野心,野心是件好事,好事也会过犹不及。 关陆打破良久无话的局面,他不着痕迹地对孙倩如笑了一笑,说你家老板不太欣赏他身边的人有药物依赖。 孙倩如麻木地看着他,神经紧张,浑然忘了收回目光。她动动嘴唇,说,“你以为你知道什么……你根本什么也不懂。” 话未说完,她蓦地捂住脸,摸到眼角滚烫的泪水。 孙倩如去疗养院,关陆已猜过,她的亲长,很可能是父母,出了事。 现在看来不仅如此。 小姑娘们的举动是有模式可循的,关陆无意探听,然而孙小姐这个样子,显然是感情受创。 关陆移开目光,恰好看见方才捡起的书,是本聊斋。 书是吴怀莘的,在宣台,另一位苏小姐要关陆讲故事,关陆觉得她听了太多小仙女、小精灵,就决定让她接受本民族传统的怪力乱神教育。结果书忘了还,一路带到景安。 关陆的思维发散了一下,直觉里所有的不合理都指向一个合理却不合常规的解释。与苏优有关,他简直可称残忍,待孙倩如暂时平静便问她,你有没有看过,聊斋里有个故事,叫封三娘。 孙倩如的手不自觉地捏紧提包。 关陆道,你是学文的,肯定比我清楚。麻烦纠正我,那故事里男人是摆设,封三娘爱的是她那女性朋友吧? 孙倩如不能动弹,关陆看她这样,已确定无疑。 封三娘爱范十一娘已极,便自作主张为她择婿。范十一娘设计她失身,不是以夫为尊,因妇德而“不妒”,反是因为她不爱彼郎,只愿与封三娘效娥皇女英,遂得一世相守。 可惜另一个故事里孙小姐身兼二女,想令苏优与她表哥结合,破坏她与王琦……苏优说过要一辈子在一起,苏优指的是做闺蜜,于孙倩如却成情魔之劫。 ——缘瞻丽容,忽生爱慕。如茧自缠,遂有今日。 孙倩如是个野心家。野心家不分男女,关陆便视她作野心家那样对待。 他不再后看,留她独自收拾一地狼藉心情。车又重新上路。 到达时,孙倩如已整点完毕。她不提请关陆代她赠送苏优的茶具,那像个讽刺。女孩子之间互相说过,杯子是一辈子。苏优能用很多套茶具,但她的一辈子许给了别人,以后陪着她喝茶说话、耳鬓厮磨的从一开始就不会是另一个她。 人人皆有可怜之处,人人皆是可恨之人。譬如苏优,天真诚挚,也是诛心利器。 苏优的生活幸福美满,她谁都依赖,就谁都不依赖。孙倩如不是没有阴暗的念头,苏优婚姻不幸,她的幸福少一些,便需多依靠孙倩如一些。拿走她的美满,才能捆绑她一世。孙小姐够自私,只是棋差一着。 苏优是天真,她在这种家庭长大,并不傻。听孙倩如的说法,苏优已经知道她蓄意破坏,几天前,仍在关陆面前频频提起她。 大概她感知到闺蜜的心理,不愿点破,便习惯性地给亲友处理。基于孙小姐的性向,她转向关陆。说不上利用,对苏优而言,这是本能地借助。事实上,也出乎意料地奏效。 孙小姐有她的可怜,要是以她为主角,关陆屡次把她逼到原形毕露,是可怕且可恨的坏人。 孙倩如说会另叫车来接,又道,谢谢关先生提醒,药物问题我会咨询医生。她和关陆没多少直接牵连,几次不得不相处也都是因他人的缘故。关陆看她下车,用车载点烟器点了支烟。烟雾里,半升车窗外,孙小姐离去的背影袅娜孤独,她也不过是个与苏优一般年纪的小姑娘。 回到家,魏南没问他去哪,关陆随便吃点晚餐。他偶一抬头看魏南,忽然觉得这事有趣,怎么魏南的女秘书一个两个都在他车里哭泣? 魏南征询地探过一眼,关陆想撩拨他,您是不是霉气比较重,秘书都出家庭健康问题。魏南可能会说,你过分关注她。这个她不是指小徐,是孙倩如。 关陆反思片刻,发觉孙小姐像一个人。 她的出身,她的自卑与自私,她的野心与掩饰,乃至于她扮演的角色,都像极了庄慈。 以现时现日为起点,历史与未来逆向奔驰,不断参照和重复彼此。关陆茫然了一下。把过去斩断是不切实际的,他知道姚韶庭的存在,魏南更知道庄慈的存在。关陆从未把姚小姐视作威胁,因为可能影响他与魏南的,仅有他们自己。 他以前太粗心,以至于没有留意,他其实还在在乎。不是余情未了,而是单纯的想了解庄慈当时的想法。他有多绝望,他有多嫉妒,庄慈那些发生在角落里,被关陆忽略的激烈感情,上次见面时他们并没有说起。或许庄慈也有他在意的疑问,一段已告终止的感情就是这样,他们痛过了,走开了,留下一些疑问,藏在脑海里,仿佛身体的一部分。 关陆也想知道魏南与姚韶庭的往事。他尊重魏南及姚小姐,所以不会去问。 关陆注视着魏南,咳一声,笑起来,说有两个消息,好消息是我买了份情人节礼物,坏消息是两下并一头,你生日我就不送了。 他递过去一块印章。新疆籽料,白度到达羊脂。章不大,但分量压手。苏工,雕刻一支莲花,上有小字:清者永寿。 晚上前戏之前,关陆扯魏南睡衣的衣带,与他拥抱。后来生出别的想法,就拎起衣带在手里,说,“情人节,玩点别的。” 他目光灼灼,对魏南一笑,将丝质的衣带遮在眼睛上。魏南为他系上结,慢慢问,“好玩吗?”关陆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学他的口吻说,有待实践。 关陆的轮廓偏硬,被蒙住双目,气质竟柔和了少许。像什么野兽,终于把利爪交到他人手上。魏南想起很久以前曾读过的描述,某一时期的男性雕塑作品,形象都强硬而迷惘。 关于雕塑,希腊神话有一则很著名的典故,塞浦路斯的皮革马利翁,是国王,也是雕塑家。他不爱凡间女子,决定永不结婚,却爱上了自己作出的一尊雕像,最终雕像变成人。 用在心理学上,便成了罗森塔尔的期待效应。当期待强烈,所期待的事会按照你的期待发展,所期待的对象也会按你的期待塑造。这段关系走到今天,谁期待了谁,谁塑造了谁? 关陆闭着双眼,三番四次抬身,打断魏南的动作,在他耳边呼吸出热气。 魏南不理会他的打扰,等关陆折腾够了,再次挤出润滑。这回,关陆才配合地躺下。 他以为在床上,在上在下,他的身体表现都没什么区别。那是个错觉。要论本能反应和技术,他是比较适合做主动方的。颠倒过来,关陆总是难以放松。他肌肉紧绷,没有快感就容易急,心情一差,只会更难放松。所以前戏漫长,几乎是没办法的事。 关陆也有过互换位置的想法,却没对魏南提。一是因为他不不是非在意上下之分不可,和魏南一起,总体上性生活质量很高;二是因为他隐约有种觉悟,得到魏南这个人不容易,其他做长期计划更有把握。 这天晚上,体力消耗颇大。结束后,关陆暂时懒得去洗澡,魏南将他拉下床,床上一片混乱。关陆想起魏南以往的节制,想到他那洁癖,再看他脸色,就忍不住一阵笑,说你想要什么得告诉我啊,不告诉我我怎么知道。 床品一般送干洗,可是这回沾染体液,有些麻烦。他们只得将床单先拆下,这晚在次卧将就一宿。 关陆上午跑了一天,冲热水出来,一身高温,靠着魏南犯困。临睡前,感觉到魏南为他熄灭床头灯,平静地说,你想要什么,也该提出来让我知道。 关陆想出他的意思,入睡也带着模糊地讶然。这倒不关身体欲望,而是感情上,另一些他以为暂时无法得到的东西,于不知不觉间已然得到了。 初十二,关陆约了江师姐。两人的目的都是公事,又去看了一回装修工程进展,关陆和江念萍在市中心的西餐厅吃个便饭。 两人坐定,侍者退下,江念萍提出问题,关陆给她的资料里,有一份他和王福生的合同,其中一些款项意义不明,让她难于理解。 关陆喝完水,才放下玻璃杯,回答,“我希望,这么说吧,要是我在第五或者第六年聘期里被炒,我希望我的利益能最大化。” 他打算在这个企划发展得最好的时候抽身而去。江念萍张了张嘴,又闭上,扬起手中的一叠纸质资料,说我以为这会是你毕生的事业,就像孩子一样。 关陆说,育儿观不同。在他看来,哪怕这个项目是他自己负责,亲生的,翅膀硬了也该让它去飞。要是一个“孩子”得管一辈子,那他还有什么人生可言。 江念萍一怔,随即认可了他的说法。离开大学十年,记忆里,关陆的这一特征从未变过。江师姐望着他,微笑道,“我服了。” 这天是西洋情人节,餐厅今日男男女女多,方才关陆与江念萍也被误认为一对,侍应生推荐他们情侣套餐。 关陆脸皮颇厚,要了情人节特供的红酒鹅肝。干杯之后,江念萍示意他看玻璃外街上卖玫瑰的小贩。 “现在人天天为工作奔波,还要专门抽出时间过情人节,真不知道是越来越现实还是越来越浪漫。” 餐厅内,女性手边多有红玫瑰。不巧江师姐的合法护花使者也是个工作狂,春节假期都未休满。关陆一想,表面上确实是越来越浪漫。现在一年到头有情人节、白色情人节、七夕,连元宵都被划给情侣过。实际上,是商家越来越会造势,专赚小情侣的钱。 关陆是一如既往的直言,江律师亦不必为广大商家辩护。吃完这餐,关陆想着任良远隔千里,留江念萍一个人。她提出去近在咫尺的百货逛逛,关陆便陪她去商场购物。这天的商场也全是等媳妇、女朋友尽兴的男人,关陆看了会儿,自觉幸运,钱包的角色用不着他扮演,他拎包就好。 关陆陪她逛家纺,售货员小姐铺上几款新品让她看,江念萍没看中,关陆想着他昨晚祸害的那床单,反而看上一套铁灰提花的床品。售货小姐热情得很,介绍说这是意大利进口真丝,罕见6A级。后来发现关陆一个大男人对这些软性资料不感兴趣,便鼓足干劲,视江师姐为突破口,加倍殷勤地翻宣传图册向她推介该款的面料和工艺。 关陆这边火力骤减,他上手摸一把床单,手感不错。又另叫售货小姐来问了价格和折扣,要求明日送货上门。男人多半粗心些,付完款才发觉现如今的床品价格高出他的设想范围。关陆多问了一句,“是你们店贵还是现在都这个价?” 漂亮的售货小姐正在记他地址、填提货单。她见这位顾客明明带了女伴,多半是老婆,还来搭讪,暗自嗔怪。但是做成买卖,售货员小姐仍是笑盈盈的,很会说话,说我们虽然针对高端市场,但是店里三千的也有,三万的也有,经济时代,双向选择嘛。 江念萍对关陆知根知底,看他打听这种问题,毫不意外。关陆走出那家店,拿发票和她开了句玩笑,说我又一次验证了,在景安,有钱还真不可能找不到地方花。 毕竟在节日之中,商场气氛热烈。一楼还有活动,主办方不知从哪请来一位书法家,购物满两万的顾客如果愿意,可以要代写一副对联。 江念萍怕吵,不想凑这个热闹, 关陆倒是乐意。稍微排了十几分钟队,跟那五十来岁的“名书法家”说我要哪两句话。 他先写在旁边的本子上,写的是:自惊身上添年纪,休系心中小是非。元稹的诗。 这两句话写在红纸上也不喜庆,不像春联。江念萍读到,径自沉吟,“怎么选的这两句?” 江念萍女权思想较重,又是学文出身的,难免觉得元稹私德有亏。关陆回头说,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脑子里总在想这两句话,可能是老了。”又补充道,别过度联想,喜欢这两句话不代表支持作者的一切行为。大过年的,我们只谈诗篇莫论人。 江念萍比他大上几岁,听他说老,哭笑不得。 关陆送江念萍出商城,经扶梯下楼,二楼的一间书店推出了一个新书架。 是姚韶庭的书。署名姚黄。海报也有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意味,贩售日期自二月十四起,书名偏叫《伤心岁月》。好像作者黑色幽默地在这一天与读者开玩笑。书的内容似真似假,讲的是伤感情伤神伤心的随笔故事。 情人节真的有小姑娘买这本书,挽着男朋友买。她坐扶梯上楼,拆了书一路看着傻笑,小男友牵紧她,仍不时回头察看。 关陆便和江念萍对视了一眼,两人都带笑意。 江念萍提起话题,Elic结婚了,你知不知道? 那是他们大学某年的助教,来自存在感极低的C国。他的父亲曾是六十年代末在中的媒体摄影师,他便在大学第二年后休学游历,来到景安。十年前进口的洋垃圾还没那么多,来华的国际友人多有中国情结而非yellow fever。 关陆前些日子接过他的邮件,答说知道,新娘不是毕业于夏威夷大学吗,夏自清那所。 那位助教学的是社会学与心理,江念萍一笑,道,“我现在还没想通,你怎么会志愿参加他那个课题的聚合交叉实验?” 关陆皱了下眉,江念萍是真的没想通。 “你想想他以前长什么样。” 江念萍明显一怔,才明白关陆当年觊觎人家美色。既然觊觎,没有共同语言也要创造话题。可一旦没戏,就立马拉倒。 这种事,多年前过去了就是过去了。关陆不以为耻,江念萍也就半是好笑地心中叹一句男人的天性。这倒解释了为何后来关陆与对方只是泛泛朋友。 要说那位Elic Pattson兄,二十岁时确实叫人联想到安提诺乌斯;然而要论近照,只能说一句时光匆匆如流水,一去不可追。 情人节这样告一段落,假期已结束,忙碌还在继续。“京腴”的地点就在市中心,接连几天,关陆在久笙解决午餐、晚餐。有天晚上干脆忙忘了,半夜饿了,下楼去开冰箱。魏南叫他把菜热过再吃,关陆嫌麻烦,照做了,第二天回家前,就开车去了一趟超市,带回法棍、生菜、芝士、红肠。关陆愿意吃三明治,魏南也没意见。他这么将就,难道将就得过一周吗? 不及一周,三天后,农历十五,先是元宵到了。 元宵夜关陆的活动,和苏家脱不了关系。蒋美愿的一位多年朋友为她留了四张元宵晚会的票,那位朋友性别男,据苏邕说是原本是挖煤的,大概追过蒋美愿。苏总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表示公司有活动,不去。蒋美愿无可奈何,就让苏优带着王琦,又问关陆有没有兴趣。 关陆原本对元宵晚会没有兴趣,后来一想,煤老板?他突然就生出兴趣了。 魏南这天也排得相当满。中午去了一趟张家,张建军刚好赶回。魏南与张家夫妇坐一会儿,闲聊之间,果然被问到去宣台的目的。 魏南答,“招安。” 张建军草草点头,这个话题便没有再继续下去。 离开张家,时间还早。到了下午,魏南让秘书和孔德辉约在四点。今天云生剧院有元宵专场,孔德辉又给他留了席位。魏南接受,就是会到场了。 演出的班子九十年代成立,是景安本地第一个实现全年传统节庆演出的民营剧团,这几年有孔老板赞助,状况尚算乐观。因为剧团性质、剧种本身,市场定位不像省级、国家级剧团那样面向大众,节日里也没有挂灯、猜谜之类的活动。 元宵的戏目要喜庆一些,应节的无非西厢,玉簪记,墙头马上之类。今年西厢选的是《跳墙》《着棋》,玉簪记没有《琴挑》一折,演的是《偷诗》《秋江》。 玉簪记前有彩楼记的一折《评雪辨踪》,念白吃重,穷生戏很好,孔德辉看魏南的神情,多介绍了一句演员的师承流派。玉簪记里,扮陈妙常的女演员十分年轻,富有激情,只是细微处刻画不足。 魏南想起一两年前,关陆陪他在别处看过这折《偷诗》。他统共也就陪魏南看过长生殿和玉簪记。彼时扮陈妙常的旦角已三十余,却仿佛比怀春少女更懂少女心性。 道姑陈妙常在一首小诗中吐露衷肠,假寐时被书生潘必正溜进卧房,窥到诗句。潘必正步步紧逼,陈妙常讨诗不成,羞极气极,而潘必正耍着无赖。她早对他动心,抢夺不成,亦是难以掩饰地欢喜无限,便道,“这场冤债凭谁诉,当初出口应难悔。罢罢,一点灵犀托付伊!”以终身交托了。 观众不禁一齐露出笑容。关陆意有所指,挪揄魏南:你看,总有个先不要脸的。 那时台上,生欣喜若狂,作拜介。旦却唱,“输情输意,鸳鸯已入牢笼计,恩情怕逐杨花起。一首词,两下缘,三生里。相看又恐相抛弃,等闲忘却情容易。”最是情热时分,骤生凄凉意。 为何定情的一幕戏,主角要说决绝话,让观众一凛?或许投入感情成本,得回的本就不止欢愉欣悦,有更多幽微复杂的情感。避无可避,只能经历。 关陆看到这,说,“有情皆孽。” 有情,有欲,就有被困在情、欲之中的时候,任你是神佛也枉然。神仙常动凡心,何况是凡人。一动心,如升天,如坠地,怪不得陈妙常矫情。 魏南以为那是关陆的感想,将视线转向他,没说话。关陆知道他在想什么,补充道,别人评天龙八部的话,武侠小说。 这时台上已到《秋江》。日晚风寒,潘生带家仆到渡口。 这个版本把老旦的戏份删了,生、丑先上,说的是《偷诗》后,两人私情遭撞破,潘必正被姨母逼赴临安会试。陈妙常欲往送行,然君去也,我来迟,就这么错过。 像关陆说的,先有个人死皮赖脸的追。潘生先恋慕陈妙常,茶叙、琴挑,种种试探,陈妙常对他只作清心寡欲。送别错过,她不愿错过,决意自己雇一只小船,去万顷秋波的江上追赶。初见时眸含星电,气吞霜剑,逐骄阳汗湿征衫的少年郎一早打动了她。有情无情,此刻得见分明。 戏里,陈妙常不改女冠子装扮,周身上下并无多少钗环,作舟中颠簸状。两船驶近,陈妙常情急不已,潘必正关切不已,几番波折,风高浪急,远远近近,起起伏伏,陈妙常终被潘生携着跳到对方船上。 净丑退下,生、旦近到台前,互诉离别之苦。感情忽而在此充沛,几乎从眉眼间鲜活地溢出。戏剧高于生活,真实的生活或许是一条漫长而平凡无奇的路,哪来那么多平地风波拆锦鸾,羞将泪眼向人看。 戏外,魏南看生旦相拥,记起原本里两句念白: 今得见你,如获珍宝。我与你同行一程如何? 甚好。 看完戏,应酬结束,剧院外接近九点。天色彻底暗了,孔德辉送魏南出剧场,一路低声与他攀谈,得到魏南对今次表演的评价,又提出数日后某处有个小型聚会。 等候在外的司机见魏南出门,将车开近。魏南坐上车,这才发现,手机之前调成静音模式,接到关陆发来的两条短信。 第一条问魏南和蒋美愿那朋友不熟吧。要说苏总也心胸狭隘,让别人误以为他的旧情敌是个煤老板。后来关陆发现,理论上他嫂子那朋友是个挖煤的,但是是奉旨挖煤的。 第二条是关陆估计魏南这边已经差不多结束了,刚刚抽空发的。言简意赅地说,我这离散场还远,别等我。 魏南就回复了第一条。 云生剧院旁边有一个花灯会展,有交警执勤,前面的车越走越慢。魏南吩咐司机,不必急,慢慢开。 他回到颐园家中,换下衣服,再去拿手机,手机屏幕上又显示,他那个回复后关陆回了条短信。 这回说的是今晚的节目多半是唱歌跳舞,无聊,小品也不好笑。某歌唱家没唱苏联歌曲。他的红莓花儿开你听过没?现在在唱卖汤圆,还算应景。 魏南想到红莓花儿开的歌词,关陆真是锲而不舍地装着无意就张牙舞爪,需要适度镇压了。他还没回,那边又追来一条信息。 关陆: 我刚决定,明年元宵还是陪你过吧 魏南不由一笑,主动回了句:节日快乐。 这一年元宵是周四,网上铺天盖地的问,有没有假放?遗憾的是,没有。 周五苏优来找关陆,她正挑订婚钻戒呢,发了张图片给关陆炫耀。关陆回,那么小? 苏优就喜滋滋地拍了另一张照片发过去,一根手指上套了一大一小两个钻戒,说哎呀你不懂,小的是给他妈妈看的。 关陆心里更不爽了。 周五晚上,他登陆一个久不去的游戏论坛,上了常去版面,顺手点入飘new的帖子。那楼楼主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条理分明,言之有物地抨击某家掌机开发平台连垃圾都不如,且运营模式属于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游戏为本”的口号更是空洞乏力。 楼下群情汹涌,该品牌的拥趸纷纷上马,有贬低对家的,有研究楼主往昔发图、攻击楼主身为一个男人居然用粉色掌机的,也有晒收藏表示不管你说什么我就乐意给这家砸钱的。各自为政,毫无团队合作意识。 关陆应用楼主帖子,逐条反驳。双方皆非IT从业者,骂战变成两个论坛成员之间的论战,范围也从掌机系统、游戏拓展开去。那楼主过的是太平洋时间,他宣告暂时休战,中国时间已是凌晨五点。关陆不想睡,到周六下午,吃完午饭,他毫无意识地躺长沙发上睡着了。 醒来不知是几点,窗外阳光仍在。魏南坐在一旁,看关陆睡过去前翻的那本聊斋,就着关陆看到的那一页往下读,又读了小半本。关陆睁眼看他的侧脸,忽觉异常安心。在这样的阳光下,冬日里,仿佛你可以安心的闭眼,睡一觉让小半生过去。 这是非年非节,普通的一天。在这一天和每一天里,故事不是一个人或两个人的故事,故事里的每个人都有他们自己的生活。 在宣台,此时此刻,苏嘉媛在菲萨召开视频会议,贾思敏在做荣誉讲演,苏小小姐跑去父亲的书房,向吴怀莘讨要他的大学赠送的校庆纪念钢笔; 楚女士同她的丈夫共同出席一个庆典。今天天晴有雨,姚邵庭闭门不出,不在写书,而是和养女一起制作蓝莓果酱; 而在更近的景安,苏邕找不到烟,蒋美愿移开他桌上的一沓文件,被压扁的烟盒正在那; 一对小情侣,苏优和王琦。面对即将来临的分别,王琦被苏优拉去照了大头贴,贴在他的钱包里; 任良还在丰邬分部,和属下通电话,下达硬指标。江念萍在一家有机超市里购物,她的儿子指着鲜鱼冰柜里处理过的鱼肉,说爸爸喜欢; 孙倩如咨询过医生,医生建议她寻找合适的途径解压发泄,她打开浏览器,进入了一个粉红色的论坛,准备写一个耽美二十五禁SM文。原型取材自关陆王琦,类别,渣攻贱受,强制监禁暗黑。 同样是在网上,昨晚和关陆掐架的楼主又回来了。他带着咖啡重新宣战,围观群众起哄、跟风、预测,短短时间内盖了五十多楼。 这一分钟这一秒,那么多事在发生。有些人在一起,有些人不在一起,有些人暂时分开,有些人暂时分开却最终会在一起。未来充满了可能。 关陆没睡醒地问魏南,看到哪里。魏南把句子读出来给他听。关陆枕上他的大腿,魏南就停了。关陆说继续别停,魏南没看他,简单一松手,那本书的书脊刚刚好磕到关陆鼻梁。关陆按着鼻梁,啧了一声,说魏南,“小气。”想想又乐了。 他很久前和人畅想未来,说人生追求,无非是有钱有闲。钱和闲都是相对的,他不缺钱,也不缺一天半天的闲,有理想,爱探险,也逐渐认识到伴侣的重要性。 江念萍说,万里何愁南共北,两心那论生与死,这种情怀她如今已经没有了。种种激烈的感情,或许都会被日复一日地消磨。现代社会人没有那么浪漫,人飞上了月球、天空,勘探到深藏地下的煤矿与石油,情之一字就失去了改天换地的威力。你我又何须读过传奇便强求它昭日月、易生死、绝对纯粹、绝无负面、绝不琐碎,无视生活本身的平淡与艰巨。 他们无时无刻不在面对各种事情。或聚或散,或相伴或不相伴,或坦诚相对或绝口不提,或亲密无间或制造距离,或公布或私隐,然而路还很长,故事讲完了,人生还在继续。每一个选择,无论指向什么路口,只要他们不违背本心,坚持走下去,还需多说什么。 演了无数次的《长生殿》里,大团圆前,主角叹:今夕之会,诚非偶然也! 但果有精诚不散,终成连理。 ——END—— 国庆番外,《见》 神医张神棍最近有点惆怅。 最近他轮假,他媳妇儿带几个妇女同志出去考察调研,张大夫遂早中晚到他们医院食堂报到。本来挺好,哪知道才几天就被他嫂子高医生看见了。长嫂如母,高医生也放假,当即让张国庆以后回家里吃。反正典典不在,跟学校出国游学了,家里只有这夫妻两,高医生煮饭都不习惯。 张国庆一想,腆着脸答应了。不料这几天他哥居然天天回家吃,回回在饭桌上遇到。张大夫那叫一个愁,掉头发也比往日迅猛,夜里做梦,梦见媳妇儿还没回来呢,他先秃了。不由对生活产生了消极悲观的情绪。 于是关陆接到张大夫打来的电话。时是周日,关陆也放假,魏南倒是迟些有饭局,下午安排了航班。关陆之前正无聊,坐书桌上和魏南胡扯,魏南采取放纵不理的策略,随他爱怎样怎样。这会儿关陆挂了电话,就跟魏南笑,哎,你说这张同志有意思,找我还支支吾吾不说什么事。 魏南心思一动,提醒他,你是不是还欠人家一顿饭? 这是确实,关陆心说我有那么小气吗,反驳道,不至于,一顿饭这么语焉不详大费周章的。他最近不是在他哥家蹭饭挺滋润嘛。 魏南就聊了几句张家兄弟的情况。 张国庆从小怕他哥,他哥太像他爸。饭桌上张建军一瞪眼,张国庆就坐立不安消化不良。曾经张国庆也是个竿状青年,离家之后终于长出舒畅的肚腩。尤其是今天是他侄子生日,张典典不在,张国庆实在不好意思再去蹭饭,无奈盛情难却做不到自己开口。 把关陆的人道主义精神彻底激发了。关陆找车钥匙,准备出门,说行了,刀山火海也少不得捞他一把。 关陆跑到张家解救张国庆,张国庆出门接他的激动劲简直像红二方面军、四方面军胜利会师。 张国庆他哥家客人不少,都带着礼物,关陆路上买了果篮,这时交给保姆。小保姆也精明,一看就知道,这人吧,不是脸皮太厚,就是真来访友的。 高雁那边得闲消停下来喝杯茶,不及看厅里小叔子的什么朋友到家,听见电话铃响,保姆接了,告诉她是魏南。 高雁一接电话就笑,哟,难得难得。 魏南与她寒暄,稍聊了几句张典典。高雁问他在哪,魏南答和谁吃饭。高雁好笑,你每次电话来不是在应酬就是要登机,肯定没时间说话,老张都说了,你挑这种时候绝对是成心的! 魏南说,最近忙,下回上门打扰。 高雁又笑,少来,你忙,人家跟你一样忙?早要你把人带出来看看,至今没见到。 魏南算过时间,放缓语气说,你已经见到了。他现在应该在你家里。 高雁心里一惊——她今天一天见的可都是别人的老婆!魏南不是那样的人,这点她还是确信。这么一想,又是另一种惊疑。 关陆在张家装了两个小时的有为青年,和张国庆在和蔼热情的高医生面前一唱一和,表明他们有约在先且难得一聚。军人家庭最重袍泽、朋友,高医生爽快放行,嘱咐关陆常来常往。 两人没去关陆的地盘,关陆近期喜欢淮扬菜,带张国庆去一家南京人开的江浙菜馆。 关陆之所以欠张国庆一餐饭到如今,实打实是因为他忙。前些日子压力大,重新开始抽烟。他往常不在魏南眼前抽,魏南睁眼闭眼当无此事。可前一阵那个程度都惹到魏南了。关陆最大的问题是喜欢玩,事无巨细,一律死抓在手里,叫他放权还装傻。事事亲力亲为,怎么可能压力不大。 得罪了魏南,在家阿姨连杯茶都不敢给他泡。到头来关陆提了两个人,又增了个专司应酬基层政府机关和中小型供应商的办公室主任,魏南的态度还是不冷不热。关陆就自我安慰,当魏南是更年期到了需体谅。 今天去张家前,魏南对他多云转晴。临点菜,关陆想趁热打铁,发了条消息给魏南,说这家店老板是南京人,问魏南如果下次一起去南京,魏南有没有什么当地特色风味是会带他去吃的。 过十分钟一看,魏南登机前回给他三个字:茴香豆。关陆考虑半天,也不知道魏南是气还没消呢还是幽默感又冷死到北极去了。 关陆和张国庆凑到一起,上菜前就开始涮他们医院,调侃白大褂难看,跟进了食堂似的,放眼望去全是庄严的大师傅。短袖像砍烧肉的,长袖像蒸包子的。聊得兴高采烈,张国庆说,哎我跟你说,帽子也是!关陆瞄了眼张国庆头顶,事关男人尊严,他含蓄地答,这个就不评价好不好看了,实用主义。 张国庆感叹万千,嘿嘿笑说,以前就是,院里中医,男的,没谢顶的就两个。所以我跟你说实话,什么中医汉方治脱发全是虚的。 关陆乐了,笑完跟张国庆说,老张,你是真的性格好。 等到开吃,张大夫回归本行,宣扬起他养生那一套。喝了两口红酒就悟空呀,你可得多注意。 关陆顶他,说老张,不对吧,魏南那养生典范经常换季就感冒发热,明显抵抗力不行,还不如我这种放任疗法。 张国庆想过一轮,说不能这么讲,魏南从没有过器质性的病,可见脏腑很健康,其他……其实都是想太多了,思虑过盛。 关陆也明白,魏南心思那么重,半点病没有才是怪事。 关陆去过魏南那里一次,那时候魏南的秘书还是小徐。关陆约魏南去吃饭,开车来接他,正好遇到会议延迟,又是夏天,小徐知道了,立即下到大堂请他上魏南那一层休息等候。 关陆就去看了眼他们董事长办公室,高层落地窗,底下车流往来,集于对面一点。魏南也是够狠,这个格局风水上似乎号称万箭穿心,换旁人不定坐得住。 两人随便聊天,关陆没喝酒,后来结账送张国庆回去。 第二天上午,张国庆打电话来,口气复杂又神秘兮兮地说,我跟你讲,那什么,嫂子,她知道了!昨天我们在家里聊天的时候魏南知会给她了。 关陆心头咯噔一下,回过味来,脑子里一根线骤然贯穿。怪不得魏南昨天下午对他态度回暖,合着是早算准了他进网。关陆想了半天,姜还是老的辣,别的不说,这对局势的掌控未免太好了。 张国庆苦着脸在那念,嫂子说,还好咱们平辈论交,你叫她声嫂子,辈分没错。只是啊你下回来家作客别带东西了,见外。 关陆愣完了,也感叹,你那嫂子也是厉害,听到这么一爆炸性新闻当时对我居然能心平气和,完全看不出来。 张国庆和他一道唉声叹气,说那么多年主任医师么,什么没见过,都练出来了: 哪怕心里惊涛骇浪,脸上也照旧给你波澜不惊,春风化雨。 番外二,《千万别当真之平行时空》 关陆和魏南有了个儿子。 天上掉下来的,附字是:成就!三生三世BE!达成! 关陆忍住了没去查BE是什么意思,他直觉那不会是什么好话或者人话。他请了个全职保姆,问魏南要不要验DNA,指不定军功章遗传基因也有魏南一半。魏南没理他。关陆无奈又有点得瑟地说,既然是我儿子,取名权就交给您了。 没想到魏南还是让这小孩姓关,单名一个夏字。 不熟的人以为关陆太前卫,不结婚但是和女人搞出小孩,熟一些的以为他花钱做试管找代孕。江念萍私下问过他,关夏的妈妈是谁。关陆真心实意地回:这小子是系统送的。 江念萍以为他不想说,便叹息地笑了一笑,转去聊别的话题。 留关陆回家和魏南说:你看看,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越是真话越没人信。 到关夏五岁,关陆开车送他去学前班。他背着书包也问:Daddy,为什么我没有妈咪?非常低落的样子。 关陆伸手去揉他头发,把他剪得乖巧的发型揉成小刺猬,笑着说:你记住这样,以后出去,在我那边有人问,你就当爸爸是妈咪,爸爸那边有人问,你就当我是妈咪。 关夏懵懂:那我是不是有两个妈咪,没有Daddy了。 关陆哄他:不是没有,你有双倍,双倍不好吗? 关夏也就想不清楚哪不好来。 这个孩子的性格分外柔和,可能是反应慢。不知道像谁。简直负负得正。 关陆最早发现时和魏南闲扯,说我小时候可不傻啊,更压根静不下来,这真是我的种? 魏南提醒他不要拿类似事开玩笑,被关夏听到会给他造成心理压力。 关陆想想,这几年关夏有没有心理压力看不出来,他和魏南那心理压力倒是看着看着就出来了。 魏南曾经想过,关陆的大部分毛病,包括没耐心,怕麻烦,固执,等等,多与苏樱相处可以磨掉大半。神机妙算如魏南,那时亦想不到有朝一日关陆会为人父,自己也逃不开这一遭。 他们都有压力,因为一个小孩不是一个可以随意塑造来迎合成功标准的试验品。 他们恐怕做不好父亲,而这“不好”里需要关夏承担的代价太大。 关夏一直有保姆照顾,关陆尽可能抽时间陪他。开车接送他去幼儿园和返家,幼儿园只上半天,有时带关夏去工作环境,关夏一下午在饭店喝饮料吃点心。 偶尔关陆不在,魏南会让司机接他到公司。 魏南的工作环境比关陆压抑正式得多。关夏记得第一次去爸爸那里他很紧张,楼层太高,人太多,前台姐姐看他的眼神既谨慎又奇怪。秘书姐姐下来带他上楼,蹲下身笑着问他叫什么名字,他小声说关夏,秘书姐姐问魏关夏?他答我姓关,秘书姐姐还是可亲地笑着,眼神却忽然微妙了。 前台小姐听到他不姓魏,更是暗地里吓了一跳。 小公子出现在公司肯定成为耸动性新闻。 据说小公子长得不像那一位。穿运动卫衣滑板鞋,这个童装着装风格,更不像那一位。 孙小姐我自岿然不动地上高层送一份文件请魏南签,董事长办公室分成两区,小公子在沙发那一区,面对书架,背靠着深色的背景墙,陷在皮质沙发里,脚碰不到地,更显得人小,但坐姿还是直的。他捧着Ipad,不像别的小孩玩游戏在屏幕上划来划去,孙小姐走过去送水,发现这位小公子在看猫和老鼠,无声地用口型模仿Jerry说话。 温水被放桌上,关夏道谢,犹豫地端起杯子问:我可不可以喝可乐? 孙小姐先笑,她不确定可乐这种饮料在老板眼里算不算不健康违禁品。但也不好为这种小事再绕过绿植造出的隔断去办公桌侧问魏南。 关夏企盼地补一句:Da——妈咪说可以的。 要可口可乐不要百事或建怡,关陆给他喝的还是小容量铁盖玻璃瓶的怀旧版。 孙小姐柔声说:稍等一下。退出办公室,让人去他们公司大厦所在商业区内的超市买,十分多钟,开盖连吸管送上来。关夏下意识地偷瞄魏南,魏南并没有说话。 Ipad里的十几集动画看完,下午孙小姐再度敲门进办公室,关夏睡着了。可乐没喝完,瓶子摆在茶几上,气泡跑走了,小孩子很想要什么也就是想尝几口那个味道。关夏不因她入内被吵醒,身上盖着魏南的西服外套。 今天孙小姐能准点下班,电梯里本来有其他部门的女同事在小心翼翼地八卦,和她年龄差不多,见她进电梯就拘谨笑笑不再说了。 财务副主管也在这层上,含沙射影,说这下好了,看魏董对小公子那态度,想当老板娘这条路算是绝了。 孙小姐状似好脾气地一挽鬓发,笑着说:根本一开始就不存在那条路。要说咱们董事长,都能答应让小公子不从他姓呢。 从此坐实了那位神秘的正宫娘娘地位稳如泰山一说。 等到关陆回来,魏南要他接关夏时注意,不要总买可乐给他喝。关陆一问儿子,整件事脉络清晰了。 他告诉关夏,你说一句话倒简单,那前台得专门出去给你买可乐。关夏愣了一下,且委屈:为什么他们不告诉我没有可乐? 关陆看他那样,忍不住笑,又想揉他。关陆一边开车看路一边说,你以后会遇到很多这种事,不要把运气当福气。别人只会考虑你要不要,你自己要先想清楚该不该。不确定就不要开口。 他又发散一下:以后我们家里也这样,你刚才要那套拼图和遥控航模,我只管你想不想要,但是你自己得想好要那些东西应不应该,那拼图七千片,你拼得完? 关夏不答。 关陆没继续跟他讲话。等到了学校,关陆下车开门,给他解安全带,把他从越野上抱下地,关夏忽然认真地说:我……不要那个拼图了,下次我们去找,找小一点的。 关陆揉他头发:好。 后来和魏南讲这件事,魏南不很赞同。关陆把在大多数人看来仍属于家长的责任过早地转嫁回孩子身上。 关陆瞥了他一眼,说,哎,您是不是入戏太深啊?你是亲爹,我也不是后爹啊。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